王二狗把皮卡停在村口,背了一袋石灰步行进来时,天刚亮。他裤脚沾着露水,肩头压得一歪一歪的,嘴里还念叨:“镇上豆腐坊的老张非说这石灰细得能吹进鼻孔,呛死人。”
罗令接过袋子,手指捻了点粉末,迎光看了看。又从李国栋带来的陶罐里取了些老石灰,颜色偏黄,颗粒更粗,但凑近闻有一股陈年的碱味。他把两种石灰混在一起,比例三比一。
“老石灰活性没散,遇水反应快。”他说,“新石灰补量,老石灰管用。”
赵晓曼蹲在一旁记录,顺手打开直播。镜头扫过地面摆开的工具:木盆、竹刷、铁铲、山泉水桶。弹幕慢慢刷起来。
“这就开始修了?”
“石灰加水不就是三合土?能挡住酸?”
“昨天不是说还有四十八小时吗,这么急?”
罗令没看屏幕。他往木盆里倒石灰,再倒入熬好的糯米浆。糯米是昨夜现蒸的,山泉水煮成稠浆,冷却后泛着乳白光泽。他用竹棍慢慢搅,灰浆渐渐成团,黏稠如膏。
“糯米里的淀粉遇石灰,生成碳酸钙结晶。”他边搅边说,“这层结晶堵住砖缝,水进不去,酸也渗不进。”
王二狗凑过来扒拉了一下灰浆:“比浆糊还黏。”
“比浆糊硬。”罗令说,“干透之后,刀都砍不进。”
李小虎一直蹲在边上,突然举手:“罗老师,那酸要是再从别的地方钻进来呢?”
罗令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这孩子昨天跑断了气报信,现在眼圈发青,话却问到了点上。
“酸液走的是缝隙。”他说,“现在墙皮鼓泡,说明内部已有空腔。我们补的不只是表面,是把整段墙变成一道密封层。”
赵晓曼接话:“就像给伤口涂药,先清创,再包扎。”
“差不多。”罗令点头,“只不过我们的药,是古人留下的方子。”
他舀起一勺灰浆,抹在一块从西墙上剥下来的试验砖上。灰浆均匀铺开,边缘压紧。等了五分钟,他从工具包里取出滴管,往灰浆面滴了一滴稀释酸液。
酸液在表面滚了一下,变成一个小珠,没立刻起泡。几秒后,灰浆表面微微泛白,但没有腐蚀痕迹。他又滴了一滴,用ph试纸贴上去。试纸慢慢变黄,最后停在7左右。
“中性。”赵晓曼念出结果。
弹幕刷了一下。
“真中和了?”
“水泥早就烧穿了。”
“这糯米浆比化学还狠?”
王二狗抓了把头发:“我小时候听我爷说,祖上修坟,墙里掺糯米,说是‘千年不倒’。我还当是吹牛。”
“不是吹牛。”罗令把试验砖翻过来,背面涂的是普通水泥。那面已经被酸液蚀出一个小坑,边缘发黑。他指着两面对比,“水泥靠密实挡水,但一有裂缝就失效。糯米灰浆会自我修复,微裂也能堵住。”
赵晓曼把镜头推近,拍下两块砖的对比图。她又拿出一张新的ph试纸,贴在糯米灰浆面,再次确认数值稳定。
“有效。”她对着镜头说,“至少在当前酸度下,糯米灰浆能形成有效防护层。”
王二狗搓着手:“那还等啥,赶紧上墙!”
罗令却没动。他盯着西墙那片鼓泡区域,眉头微锁。刚才试的是小块砖,整墙施工不一样。灰浆厚度、干燥速度、温度变化,都会影响效果。
“先做一段。”他说,“两米,观察六小时。”
王二狗哎了一声,但没反对。他知道罗令做事从不图快。
两人搭了脚手架,用刮刀把灰浆一层层抹上墙面。动作要稳,力道要匀。太薄挡不住,太厚容易裂。罗令亲自上手,从下往上,十字交错抹了两层。每抹完一段,李小虎就拿竹刷蘸水,轻轻喷在表面。
“为什么要喷水?”孩子问。
“糯米灰浆要慢慢干。”罗令说,“太快会裂,太慢会流。古人修塔,七天养护,每天洒水三次。我们没七天,但至少得保十二小时湿度。”
赵晓曼拍下整个过程。弹幕开始有人点赞。
“原来古法这么讲究。”
“比现代施工还精细。”
“他们不是不懂科学,是用另一种方式懂。”
抹完两米试验段,已是中午。阳光照在新灰面上,泛着淡淡的乳光。表面平整,没有明显裂纹。罗令用手指轻敲,声音实沉。
王二狗咧嘴笑了:“成了?”
罗令没答。他从工具包里取出微型摄像头,固定在墙面上方,对准试验段。又调出直播后台,开启延时摄影模式。
“再等等。”他说。
下午三点,墙角处出现一道细纹,不到一毫米宽,但横穿整个新抹段。王二狗差点跳起来:“漏了!”
罗令伸手摸了摸裂缝,又看了看天。太阳偏西,墙面温度下降,内外收缩不均。
“加第二层。”他说,“这次薄一点,方向垂直第一层。”
王二狗立刻去拌新浆。这次罗令让他自己掌握比例,只在边上看着。
“老石灰多加一成。”他说,“晚上温差大,得抗冻。”
新浆抹上,裂缝被完全覆盖。罗令让李小虎带几个孩子轮流洒水,保持湿润。他自己坐在墙根,掏出本子记下时间、温度、湿度、裂缝出现时刻。
赵晓曼走过来,低声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裂?”
罗令合上本子:“梦里见过类似的墙。修过三次,最后一次用了双层交错法。”
她没再问。她知道他不会多说。但她把这句话记进了直播备注里:“罗老师说,这方法,是‘从过去学来的’。”
晚上八点,试验段再无新裂。延时视频显示,酸液滴落处仅泛白,未渗透。ph检测持续中性。
罗令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可以全段施工了。”
王二狗一拍大腿:“我这就叫人!”
“不用叫人。”罗令说,“就我们几个,一晚上,一段一段来。”
“为啥?”
“动静越小越好。”罗令看着墙外那条小路,“对方要是知道我们修好了,说不定还会再来。”
赵晓曼立刻明白过来:“我们得让修复过程,像没发生过一样。”
“对。”罗令点头,“但得让所有人看见。”
他走到镜头前,拿起一块试验砖,正面是糯米灰浆,背面是被酸蚀的水泥。
“他们用化学毁墙,我们用传统守墙。”他说,“这不是对抗,是回答。”
弹幕静了一瞬,接着刷成一片。
“看哭了。”
“这才是真本事。”
“老祖宗的东西,没过时。”
李小虎蹲在墙边,伸手摸了摸新抹的灰面。凉的,但有厚度。
“罗老师。”他抬头,“古人修这墙的时候,也想着几百年后的事吗?”
罗令看了他一会儿,蹲下来,和他平视。
“他们不指望墙永远不坏。”他说,“但他们相信,总会有人,知道怎么修。”
赵晓曼把镜头缓缓拉远,拍下整段西墙。新灰在夜色中泛着微光,像一道愈合的伤疤。
王二狗扛起石灰袋,往下一截墙面走。
罗令拿起刮刀,跟了上去。
刀刃贴上墙面,灰浆缓缓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