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回到房间时,窗外的山影已经沉进夜里。他没开灯,坐在床沿,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脖子上的残玉。那玉贴着皮肤,热度没散,像一块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石头。
他闭上眼,梦还没来,但脉络在动。土层下的纹路、竹片排列的节奏,一点点往意识里渗。等他再睁眼,手电筒已经握在手里。
走廊空着,门缝里漏出的光扫过地板。他没走正门,从后窗翻出去,绕到后院。藤蔓爬满了地窖口,叶子在风里轻轻晃。他抽出柴刀,一刀劈开缠绕的茎,木梯露出来,腐得厉害,踩上去吱呀响。
下到底,手电光扫过土墙。地面不对劲。泥土被翻过,不是新翻的松软那种,是某种规律性的起伏。他蹲下,指尖碰了碰一块凸起的硬物——一根竹签,半截埋着,横竖分明。
他顺着方向往前走,两步后停住。
眼前是一片算筹林。
数百根竹签直立插进土里,组成一个巨大的“守”字。每一根间距精确,横竖交叉处的角度,和《九章算术·少广章》里开方术的数列完全一致。这不是摆出来的,是算出来的。
他从兜里掏出笔记本,迅速记下前几排符号序列。手电光太弱,他打开手机前置灯,贴着地面拍全景。镜头扫过中心点时,发现那里的算筹颜色更深,像是被火燎过又埋进土里多年。
刚收起手机,头顶传来脚步声。
不是巡逻的节奏,是压着脚跟的慢步,试探性的。他熄了光源,贴墙蹲下。
木板裂开一声闷响,接着是重物坠落。尘土扑下来,出口被彻底封死。几道黑影从破洞跳进来,靴子踩在算筹上,咔嚓一声,断了一根。
领头那人摘下金丝眼镜,往衣袋里一塞。灯光打在他脸上,嘴角翘着,像在念悼词。
“罗老师,深夜劳作,辛苦了。”
罗令没动。
赵崇俨踩着算筹往前走,竹签在他靴底接连断裂。“三百根汉代算筹,排个‘守’字?有意思。你们守的,不过是挡我路的废物。”
他抬手,身后两人掏出铁镐,开始清土。
罗令往前一步,挡在阵前。“这阵按《少广章》布列,动一根,整个结构会塌。你们挖的不是土,是算术的骨架。”
赵崇俨笑了。“你以为我怕塌?我只要下面的帛书。你让开,我不伤人。”
罗令没退。
赵崇俨挥手,一人上前,伸手推他肩膀。
就在这时,赵晓曼的声音从角落响起:“直播开着。”
所有人都转头。
她站在土墙阴影里,手机举着,屏幕亮着红点。她没靠近,也没放下手。
“三万多人看着呢。”她说,“赵专家,你踩断的每一根算筹,都会记进后台数据。”
赵崇俨眯眼看了她两秒,忽然笑出声。“好啊,那就让观众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考古发掘。”他转向打手,“挖深一点,把中心点清出来。”
那人抡起铁镐,镐尖对准“守”字中心。
罗令突然开口:“你知道这阵为什么是‘守’字?”
没人应。
“少广章讲的是开方,求的是边界。古人用它定田界、分赋税、立城垣。这个字,不是随便选的。”他声音不急,“它在算面积,也在划界限——什么能动,什么不能碰。”
赵崇俨冷笑:“界限?你说的是法律?三年前你拿烟头说事,现在拿算筹讲规矩?法律管得了我吗?”
“管不管,不重要。”罗令盯着他,“重要的是,你一进来就踩断了第一根。按阵法,首根损,则全阵崩。你已经输了。”
“疯话。”赵崇俨挥手,“继续。”
铁镐落下,土块飞溅。
就在镐尖触地瞬间,四周的算筹轻轻一震。
不是风,也不是震动。是某种传导,从地底往上,顺着竹签爬上来。原本排列紧密的算筹,根根微颤,像是被无形的线拉着,开始偏移。
赵崇俨察觉不对,后退半步。
“别停。”他吼。
打手再挥镐,第二下砸进土里。
这一次,响声变了。
不是镐头砸土的闷响,而是竹片断裂的脆裂声,密集得像雨点打瓦。紧接着,整个“守”字外围的算筹同时倾斜,像被风吹倒的麦子,朝着中心点收拢。
尘土扬起,遮住灯光。
赵崇俨抬手挡脸,骂了句什么。等他再看,地上的算筹已经重新排列——不再是“守”字,而是一个环形阵,把中心点围得严严实实。
“你动了机关?”他盯着罗令。
罗令摇头:“我没碰一根。是它自己动的。”
“放屁!”赵崇俨一脚踹向最近的算筹。
那根竹签应脚而断,但断口朝内,其余算筹立刻又是一震,缺口被旁边的签子填补,环形闭合如初。
赵崇俨脸色变了。
他猛地转向赵晓曼:“把手机关了!”
她没动。
“我说,关了!”
“关不了。”她盯着屏幕,“信号没断,直播没停。观众现在看到的是——你试图破坏一个汉代数学阵列,结果它自动修复。”
赵崇俨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把强光手电,直接照向她的眼睛。
她闭眼,手没放下来。
罗令往前一步,挡在她前面。
“你可以砸手机,可以封出口,甚至可以杀了我们。”他声音低,“但你没法让这阵不响。它一响,整座山的地脉就跟着动。你脚下的土,不是死的。”
赵崇俨盯着他,忽然笑了。“你以为你是谁?守墓人?护宝人?你不过是个被单位踢出来的助理研究员,窝在这村里教小孩算数。”
“我不是。”罗令说,“我是看见它的人。”
赵崇俨脸上的笑僵了。
“你没梦见它,所以你不信。”罗令继续说,“你不知道这些算筹为什么偏偏今晚立起来。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三百根里,只有中心那根烧过。”
赵崇俨猛地回头,看向中心点。
土已经松了,露出一角丝帛的边,暗黄,脆得像枯叶。
他弯腰,伸手去挖。
指尖刚碰到,整片算筹环突然齐震。
不是倒,不是移,是往上顶。每一根算筹像被地下力量托着,缓缓抬升半寸,形成一道低墙,把他手挡在外面。
赵崇俨猛地缩手。
“它在警告你。”罗令说。
“警告?”赵崇俨抬头,眼里全是怒,“我告诉你什么叫警告。”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折叠铲,合金头,锋利。他举起,对准中心点,狠狠砸下。
铲尖落下时,所有算筹同时发出一声轻响。
像是竹片摩擦,又像是某种音律。
罗令瞳孔一缩。
这声音,他在梦里听过。
是《少广章》最后一节的节奏,是开方术终章的“归位律”。
铲子砸进土里,丝帛一角被挑起。
就在这时,地窖外传来狗叫。
一声,两声,接着是奔跑的脚步,由远及近。
王二狗的声音在头顶炸开:“里面的人听着!派出所的车已经上山了!再不滚出来,老子带人砸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