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校舍门被轻轻敲了三下。
罗令已经醒了。他坐在床沿,残玉贴在掌心,温度比平时高些,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石头。昨夜角楼守到天亮,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可梦里火光一熄,人就再睡不着。
门开,王二狗探进半个身子,声音压得很低:“一夜没动静。井口干干净净,槐树根那块油布我也重新埋了,狗鼻子贴着地闻过,没再沾汽油味。”
罗令点头,接过他递来的对讲机,顺手把抽屉拉开,将昨夜收着的铁盒和烟头放进去。抽屉合上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某种开关被关死。
“你去睡会儿。”罗令说,“接下来交给我们。”
王二狗搓了搓脸,没推辞,转身走了。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消失后,罗令才从柜子里取出一捆新削的竹签。竹子是前天从后山砍的,晾了两天,去湿防裂,每根都削得一样长,六寸整,宽不过一指。他用粗麻绳扎成小捆,拎着去了操场。
天刚亮,空气里还浮着一层薄灰。学生们陆续到校,见罗老师已经在沙地上画了个大格子,边上摆着竹签,都围了过来。
“今天不上语文?”李小虎问。
“上。”罗令把竹签摊开,“今天上两千年前的数学。”
赵晓曼抱着教案走来,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她没问缘由,只把手机架在窗台边,镜头对准操场,点了录制。
沙地上的格子被分成纵横十九道,像棋盘。罗令蹲下,在左上角写了个“方田”二字。
“《九章算术》第一题。”他说,“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孩子们面面相觑。张小花举手:“广是宽,从是长,对吧?”
“对。”罗令点头,“古人没乘法口诀,怎么算面积?靠算筹。”
他拿起两组竹签,横向摆十五根,代表“从”,纵向摆十六根,代表“广”,然后在交叉处逐一点出积步。每点一下,就有一根短签插进沙地。
“一五得五,一六得六……”孩子们跟着数,声音由慢变快。
等最后一根签插下,沙地上整整齐齐排满了二百四十个交叉点。
“二百四十步。”罗令说,“一亩。”
弹幕开始滚动。
“这不就是坐标法?”
“汉代就有这算法了?”
“城里小学都没这课!”
赵晓曼走近镜头,蹲在沙盘边,声音平稳:“算筹系统最早见于战国,汉代成熟。横为从,纵为广,逢五以上用斜签,避免混淆。这不是摆弄,是古代工程师建城、分地、造渠的基础计算。”
她指着一根斜插的竹签:“看这个‘六’,上一横代表五,下一横是一,合起来就是六。每一根签的位置、方向、长短,都有规制。”
弹幕渐渐安静,取而代之的是“学到了”“这才是真文化课”。
罗令没看屏幕,只盯着沙盘中央那组交叉最密的区域。昨夜梦里,残玉浮现的画面正是这个布局——学宫地底深处,有一片被石板封住的暗格,里面埋着数百根竹制算筹,按“方田章”题序排列,中央一组构成“方田”二字,底下还压着一块刻有符号的石片。
他没说破,只让孩子们继续。
第二题是“圭田术”:三角形田,长三十步,高十二步,求积。
李小虎主动接过竹签,在沙地上摆出三角形框架,然后用半签在内部划分小格,逐步推导。
“古人用‘半广以乘正从’。”罗令补充,“先把底边折半,再乘高。”
算到一百八十步时,沙盘中央一根算筹突然轻轻一震。
没人碰它。
下一秒,那根签自行翻了个面,露出背面。
赵晓曼第一个发现。她立刻蹲下,手机镜头推近。
竹片背面,有一道极细的刻痕,深嵌竹纹,呈古体“罗”字。笔画转折处有明显顿挫,末笔上挑,像刀锋划过。
“等等!”她声音不高,却让全场静了下来,“这根算筹……背面有字。”
孩子们围上来。李小虎瞪大眼:“谁刻的?”
没人回答。
罗令慢慢蹲下,指尖抚过那道刻痕。竹面粗糙,可那“罗”字的每一笔,都像是顺着竹纤维的走势刻进去的,自然得像本就长在那里。
他没说话,只把算筹轻轻放回原位,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直播画面定格在那根翻面的竹签上。弹幕停了几秒,突然炸开。
“这不会是提前藏好的吧?”
“太巧了,偏偏这时候翻?”
“是不是人为的?”
赵晓曼没关镜头,只转头看向罗令。他正低头整理其他算筹,侧脸看不出情绪,但握签的手指收得有点紧。
她没问,只对着镜头说:“这根算筹和其他一样新,削制时间不超过三天。如果真是预埋,那得提前知道我们会在这里、用这种方式演算这道题——而这个决定,是罗老师今早才做的。”
弹幕慢慢安静。
有人打出一行字:“也许不是预埋,是回应。”
罗令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
“继续。”他说,“下一题。”
孩子们重新低头摆签。李小虎负责记录,把每道题的算式和结果抄在黑板上。赵晓曼把镜头拉远,拍下整个沙盘的全貌。
阳光渐渐亮起来,照在竹签上,映出细长的影子。沙地上的算阵越来越复杂,从“方田”到“粟米”,从“衰分”到“少广”,每一题都对应一种古代土地分配或赋税计算方式。
演算到第五题时,李小虎突然抬头:“罗老师,这些题……是不是按顺序来的?”
“什么意思?”
“第一题十五乘十六,得二百四十;第二题三十乘十二除二,得一百八十;第三题是‘粟米之法’,五斗换三斗……这些数字,像是在拼一个更大的图。”
罗令看了他一眼。
昨夜梦中,残玉画面最后闪过的,正是一组数字序列:240,180,150,120,90——五道题的积步数,连起来指向学宫地下某个坐标。
他没点头,也没否认,只说:“古人出题,从来不只是为了算数。”
赵晓曼站在一旁,目光从沙盘移到罗令脸上。她注意到,他从刚才起就没再看直播镜头,所有注意力都落在那根刻着“罗”字的算筹上——它现在被放在沙盘边缘,与其他签分开,像是被特意标记。
她没说话,只悄悄把手机移了半步,让那根算筹始终在画面中央。
下课铃响时,演算停在第六题“商功”:筑城高四丈,上广二丈,下广四丈,袤十三丈,问积几何?
孩子们用竹签搭出梯形截面,再按长度延伸,最后算出体积为三千一百二十立方步。
罗令收起竹签,一捆捆扎好,放回柜中。赵晓曼关掉录制,取下手机。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她低声问。
“不知道。”罗令说,“但梦里出现的东西,不会无缘无故。”
“那‘罗’字呢?”
他停了两秒。“可能是记录者的名字。”
“可笔势像你。”
他没接话,只把柜门关上,转身去擦黑板。
赵晓曼站在原地,没再追问。她知道有些事,他不会说,也不该说。
中午,学生们回家吃饭。操场空了,只剩沙盘上的痕迹还没来得及抹平。
罗令坐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那根刻字算筹。阳光照在竹片上,“罗”字的凹痕里积了一点细沙,他用指甲轻轻拨掉。
残玉贴在胸口,温温的,像被什么轻轻推了一下。
他闭眼,梦没来。
可他知道,那片埋在地下的算筹阵,还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