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的手指还搭在石缝边缘,指尖沾了点潮土。学生跑开后,他慢慢收回手,蹭在裤腿上擦了两下。赵晓曼从教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作业本,脚步很轻。
“教育局来人了。”她说,“在村委办公室等你。”
他嗯了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工装裤后袋里,那半块残玉贴着皮肤,有点温。
村委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干事坐在桌边,面前摆着红头文件,封皮印着“青山村小学扩建工程实施方案”。罗令接过文件袋时,手指无意擦过残玉边缘,玉面微颤,像是被风吹动的水面。
“北扩三十米。”干事说,“下周动工,教育局要求五日内反馈。”
罗令没拆袋,只低头看了眼自己刚扶正的测量杆。杆子歪了半寸,他蹲下,重新调平。土层松动的地方,埋着一道青石基线,是明代学宫的东墙遗存。他记得梦里见过——石基下还有两层夯土,夹着碎陶片和炭灰。
“图纸呢?”他问。
干事递过一张测绘图。罗令展开,目光落在北区。原本清晰的遗址标注被虚线圈起,边缘模糊,像用橡皮擦过又重描。他翻到批注页,“文物保护红线”几个字墨色太新,笔锋浮在纸面,不像同期文件的印迹。
他把图折好,放进文件袋,没说话。
李国栋拄着拐站在院外,烟斗叼在嘴里,没点火。见罗令出来,他抬了抬下巴:“赵崇俨的人昨夜来过。”
罗令停下。
“翻了三年前的规划底档。”李国栋走近两步,声音压着,“原来的红线批注,盖章在南侧。今早补的这个,墨还没干透。”
罗令低头看文件袋,手指在封口处摩挲了一下。残玉又热了半秒,随即恢复常温。
“他们想用红头文件,盖住祖宗的地基。”李国栋冷笑,“你爹当年护一棵树都能豁出命,现在有人要拆整座学宫,你还站在这儿看图?”
罗令没回话。他转身往村北走,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实。
学宫遗址只剩一段断碑,立在荒草间。碑文磨得只剩几个笔画,但地脉走势他闭眼都能摸出来。他靠碑坐下,从脖子上解下残玉,托在掌心。
风从北坡吹来,带着湿土味。他闭上眼,把扩建通知折成小船,起身走到古井边,轻轻放下去。纸船晃了两下,顺着水流漂向井心——那里正对着遗址中轴。
他回到断碑旁,重新闭眼。
残玉突然发烫。
不是入梦时的渐暖,是猛地一灼,像火苗舔过皮肤。他没睁眼,任那热度顺着指尖爬进脑子。眼前黑着,可一层轮廓慢慢浮现:地底有石基,纵横交错,呈“回”字嵌套;中间空心,四角出挑,像是悬廊结构;主殿不在正中,偏西北,与北斗方位暗合。
不是庙。
是学宫。
先民讲学之地,讲的不是经义,是星轨、水脉、音律。墙上刻满符号,他认出其中三个——与校舍梁木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影像碎了。
他睁眼,天光未变,风也没停。残玉恢复常温,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把玉挂回脖子,伸手摸了摸断碑底部。指尖触到一道刻痕,极细,顺着石纹走,是个“启”字。他记得父亲临终前说过:“根在,人就在。”那时他以为说的是树,后来才知道,说的是地下的东西——能传下来的,不止是命。
赵晓曼赶来时,他正蹲在井边捡那张湿透的纸船。纸已经糊了,但“北扩三十米”还能看清。
“直播后台炸了。”她站在坡上说,“有人搜‘青山村学宫遗址’,词条热度冲到地方榜第三。”
罗令把纸船扔进草堆。
“他们想让我们阻工。”赵晓曼走近,“现在放消息,等于公开反对扩建。”
“那就不是放消息。”罗令站直,“是换方案。”
“怎么换?教育局批的图,不能改。”
“能。”他看着遗址方向,“我们拿出一个不拆地基的建法。比他们更合理,更省钱,更符合‘文化传承’的名头。”
赵晓曼盯着他:“你看见了?”
他没点头,也没否认。残玉贴着胸口,还有点余温。
“等今晚。”他说,“我再进一次梦。”
赵晓曼没再问。她知道他从不说梦里细节,只做能做的事。
两人往村小走。路上遇到王二狗,正带着巡逻队巡山。他看见罗令,快步过来,手里捏着一张照片。
“哥,昨夜红外相机拍的。”他把照片递过来,“村委档案室后窗,有人翻墙进来,戴帽子,没露脸。但鞋印我比对了——是赵崇俨手下那个‘文书老张’。”
罗令接过照片。画面模糊,只能看出人影俯身翻窗,右手戴着手套。
“他没进办公室。”王二狗说,“只在档案柜外站了三分钟,就走了。”
“够了。”罗令把照片还回去,“他知道我们迟早会查文件。”
“那现在怎么办?五天内要反馈,村民大会明天就开,多数人支持扩建。老李头放话了,说孩子不能没教室。”
赵晓曼看向罗令。
“我们不反对扩建。”罗令说,“我们支持,但换个地方。”
“南边?”她问。
“不行,南侧是祠堂风水眼。”他摇头,“东边坡度太陡,西边有暗渠。只有北区能用——但不能平推。”
“你要往下建?”赵晓曼声音低了。
罗令没答。他抬头看天。云层薄,阳光斜切下来,照在遗址断碑上,影子正好落在古井边缘。他记得梦里那座学宫,主殿悬空,廊道穿层,像树根扎进土里,又像枝叶伸向天空。
“不是往下。”他说,“是穿层。”
“什么意思?”
“地基不动,新教室建在旧结构之上。”他手指在空中划了两下,“用古法抬梁,架空三层,中间留出遗址展示区。学生上课,脚底下就是学宫原址。”
赵晓曼愣住:“可承重怎么办?教育局不会批这种设计。”
“他们会。”罗令说,“如果我们能证明,这结构比平地建房更稳。”
“你怎么证?”
“梦里看见的。”他顿了顿,“不是全部,但够用了。”
赵晓曼没再说话。她知道他说的“够用”是什么意思——零散的线索,拼出来的路。
第二天清晨,村民大会在村祠前开。李国栋坐在前排,拐杖杵地。王二狗搬来投影仪,接上笔记本。赵晓曼站在台前,打开ppt。
“教育局的方案,北扩三十米。”她指着屏幕,“但地下是明代学宫核心区。破坏地基,等于毁掉青山村真正的根。”
台下嗡嗡响起来。
“那不建了?”有人问。
“建。”罗令走上台,手里拿着一张草图,“我们往上建。”
他展开图。众人凑近看——新教室呈品字形架在遗址上方,底层留空,中间设展廊,梁柱位置与地下石基完全对应。
“这……能行?”一个老木匠皱眉,“抬梁跨度太大,得用铁架吧?”
“不用。”罗令指着图上几处节点,“这里用‘榫承悬臂’,这里加‘双脊托梁’,都是古法。我在梦里……”他顿了一下,“在资料里见过类似结构。”
老木匠凑近细看,忽然抬头:“这法子……像咱祖上守夜人传的‘穿云架’?”
罗令点头。
老木匠一拍大腿:“我爷爷提过!说以前学宫失火,新殿就是这么修的,三十年没裂过缝!”
人群安静了一瞬。
罗令把草图贴在公告栏上:“五天内,我们交新方案。不拆地基,不误工期,还能把学宫变成活教材。”
没人再说话。
阳光照在图上,墨线清晰。罗令转身走下台阶,手按在残玉上。
玉面微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