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没停,雪沫子打在脸上像针扎。罗令站在村口,靴子陷在半尺深的雪里,肩头落满白。他低头看着掌心的双玉,玉面冰凉,边缘一道细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是裂了,又像是光走的路。他没去擦,只把两块玉贴得更紧了些。
“它们没断,我也不能断。”
话音落下的时候,远处一点昏黄的光晃了过来。赵晓曼提着一盏旧铁皮灯,棉袄裹得严实,发梢结了霜。她没问西伯利亚的事,也没问赵崇俨最后说了什么。走到跟前,把一碗姜汤塞进他手里,瓷碗烫得他掌心一缩。
“你走的每一步,我都算过了。”她说。
罗令没抬头,喝了一大口。热流从喉咙滚下去,肋骨处那股冷劲儿才慢慢散开。他把碗递回去,赵晓曼接了,也没走,就站在他旁边,一起看着祠堂方向的黑影。
王二狗披着军大衣从坡上跑下来,脚下一滑差点摔个跟头。他稳住身子,喘着气说:“老李头在祠堂等你俩,说今晚就得定下来,不能再拖。”
罗令点点头,抬脚往前走。赵晓曼跟上,两人并肩,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
祠堂门开着,松木香混着陈年纸灰味。李国栋拄着竹杖坐在供桌前,背挺得直,眼皮都没抬。供桌上摆着两本册子,一本皮面发黑,一本纸页泛黄。
“来了。”他开口,声音像从地底下冒出来,“坐。”
王二狗搓着手说:“叔,要不热闹办一场?现在直播多火,咱青山村头一回办婚礼,保准上热搜。”
李国栋抬眼看了他一眼:“这是娶媳妇?这是续血盟。”
屋里一下静了。
罗令走到供桌前,伸手翻开那本皮面册子。是罗家族谱,末页写着“守根者,玉不离身,誓不渡外河”。他又翻开那本黄纸本,赵晓曼从她带来的布包里取出婚仪古本,摊开一页。墨字清晰:“罗赵合契,双玉为印,守星脉,镇海渊。”
李国栋点了点供桌:“八百年前,先民分玉两半,一留罗家,一送赵氏。不是为了联姻,是为了守一条路。谁忘了,谁就得找回来。”
罗令没说话,只把双玉放在供桌上。玉面朝上,纹路对齐,发出极轻的一声“咔”。
“我同意。”他说。
赵晓曼也把手放在玉上。两人的手没碰,但影子在烛光里叠在了一起。
“我也同意。”
李国栋闭了闭眼,缓缓起身,把族谱和婚本并排摆在供桌中央。他拿起一支老毛笔,在两张黄纸背面各写下一个“契”字,压在玉下。
“不收礼金,不请外宾,不录视频。”罗令看着李国栋,“三件事,得守。”
“行。”李国栋应了,“这是规矩。”
王二狗挠挠头:“那……总得告诉大伙儿一声吧?”
“告诉。”罗令说,“但不是为了热闹。是为了让他们知道,这婚,不是私事。”
第二天,村里人都来了。不是穿红挂彩,而是换了素色衣裳,站成一圈。观星台在村后山顶,是先民留下的石台,四角刻着星位,中间凹槽正好能放双玉。
天快黑时,罗令和赵晓曼走上石台。他穿了件洗白的工装服,她穿了件灰蓝布裙。两人并排站着,手里各执半块玉。
李国栋站在台边,用古音念起誓词。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说到“根在,人就在”时,罗令手指微微一动。
他闭上眼,指尖轻抚玉面,低声重复:“根在,人就在。”
话音落下的瞬间,双玉同时亮起。
不是强光,是青灰色的微芒,像晨雾里的河面。两人把玉放进一个红布衬里的锦盒,盒盖刚合上,一道光幕从盒中升起。
空中浮现出影像:一对男女站在同样的石台上,手里捧着双玉。身后是青山村的原貌,山势、水路、村屋,和现在一模一样。星轨从头顶划过,北斗七星的位置,光点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一处深空。
影像里,那对男女将双玉交叠,举过头顶。光幕一闪,星轨重新排列,一条蜿蜒的星路浮现,贯穿天际。
李国栋跪了下来。
不是作势,是实实在在地双膝着地,额头抵在石台上。他老泪纵横,嘴里喃喃:“八百年了……八百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
台下村民没人说话,也没人动。有人跟着跪下,有人抬头盯着那条星路,像是要看穿尽头。
影像消失后,锦盒静静躺在石台上。忽然,盒盖弹开。
双玉缓缓升起,离地三尺,悬在夜空中。它们缓缓旋转,彼此靠近,最终在北斗七星的位置停住,排列成新的星图。光点延伸,勾勒出一条从未见过的路线,笔直指向银河深处。
有人惊呼:“玉……飞了!”
王二狗冲上前一步,想拿竹竿去够,被罗令抬手拦住。
“别追。”罗令仰着头,手握住了赵晓曼的手,“它不是走了,是去标位置。”
赵晓曼没说话,只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她的玉镯贴着他的袖口,温润的光和玉的微芒混在一起。
“先民没说完的话,”她轻声说,“我们接着说。”
山风掠过石台,吹动她的发丝。双玉悬在天上,纹路缓缓转动,像在呼吸。
罗令忽然觉得胸口一紧。
不是疼,是一种沉甸甸的感应。他下意识摸向脖子,残玉还在,贴着皮肤,温热。他闭了闭眼,梦里的画面自动浮现:老槐树、石台、星轨、金色漩涡……还有那一片他从未见过的星空。
他睁开眼,盯着双玉组成的星图。
那条路,不是终点,是起点。
赵晓曼察觉他的异样,转头看他:“怎么了?”
罗令没答。他抬起手,指向星图尽头。
“你看那里。”他说。
赵晓曼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片区域原本暗淡,此刻却有一粒极细的光点,微微闪烁,像是回应。
她刚要开口,罗令突然抬手,从怀里摸出那枚骨哨。
不是吹,只是举着。哨身朝天,对着星图。
刹那间,双玉同时一震。
光路骤然亮起,像被点燃的引线,从北斗延伸出去,直刺深空。那粒细光猛地扩大,形成一个漩涡状的光斑,边缘泛着金边。
台下有人低语:“那是……梦里见过的地方。”
罗令没回头。他盯着那漩涡,心跳和光闪的频率慢慢合上。
赵晓曼握紧他的手:“你要去?”
罗令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他只是把骨哨收回怀里,然后从锦盒里取出婚仪本,翻到最后一页。
空白。
他拿起笔,蘸了朱砂,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守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