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侯府，花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跳动，映照着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那张喜怒难辨的白皙面孔，以及沈清辞竭力保持平静的容颜。冯保那句“海外若再有‘佳音’传来，恐更引人忌惮”，如同冰锥，刺破了沈清辞心中最后的侥幸。
她迅速敛衽，垂眸掩去眼底的波澜，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忧惧：“冯公金玉良言，妾身感激不尽。海外蛮荒之地，瘴疠横行，世子每每家书，皆言开拓维艰，将士水土不服，给养时断时续，能维持营寨不堕已是万幸，岂敢妄言‘佳音’？妾身日夜焚香祷告，只求上天庇佑，使世子与众将士能克全性命，早日还朝，于愿足矣，何敢他求？” 她巧妙地将萧景珩的处境描绘得困难重重，主动淡化可能存在的功绩，以纾解京中可能存在的忌惮。
冯保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审视着沈清辞，指尖轻轻敲击着黄花梨木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半晌，他嘴角扯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似是赞许，又似是警示：“世子妃能作此想，识得大体，杂家甚慰。如今这京里的水，浑得很呐。有些人，是见不得别人锅里有多一粒米的，更何况是海外可能端回来的一锅肉？一动，不如一静。永宁侯府是勋贵楷模，萧世子是国之干城，这个当口，稳当二字，价值千金。”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宫里头的贵人们，眼睛都亮着呢。谁忠谁奸，谁在做事，谁在搅局，心里都有一本账。世子妃只需牢记，紧守门户，静待天时。侯府这边，杂家自然会多看顾一二。至于海外……还需世子妃修书一封，陈明利害，请萧世子万事以‘稳’字为先，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切勿……节外生枝。” 这已是近乎赤裸的提醒和约束，要通过沈清辞，间接掌控萧景珩在海外的行动节奏。
沈清辞心中雪亮，冯保此次前来，警告与结盟的意味各半。他代表的是宫内在立储风波中倾向于四皇子（或至少是维护现有秩序）的力量，希望稳住永宁侯府这个手握海外潜在兵权的变量，至少不倒向三皇子。而稳住侯府的关键，就在于约束萧景珩，不使其在海外“惹是生非”，以免刺激本就敏感的朝局。
“冯公良苦用心，妾身铭记五内。”沈清辞起身，郑重一福，“妾身即刻便修书，定将京中情形与冯公之意，详陈世子，嘱其谨守臣节，固本培元，绝不行险躁进。” 她再次强调了“固本培元”，这既是回应冯保的“稳”字诀，也暗含了海外营地生存发展的实际需要，并非完全消极固守。
冯保终于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算是满意的神色：“如此甚好。杂家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世子妃……好自为之。” 说罢，起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侯府重重的门廊夜色之中。
送走冯保，沈清辞缓缓坐回椅中，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一番应对，看似平静，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冯保的暗示再明白不过，陛下弥留，夺嫡之争已至关键时刻，萧景珩海外孤军，功越大，越可能成为众矢之的，甚至可能被卷入最凶险的漩涡。此刻，藏拙、示弱，方是保身之道。
她不敢耽搁，立刻回到书房，屏退众人，铺开素笺，就着跳动的烛火，开始给萧景珩写那封至关紧要的家书。笔尖蘸饱了墨，却悬停良久。千言万语，担忧、叮嘱、形势分析，都需要用最隐晦、最安全的言辞表达出来。既要让他明白京中的滔天巨浪，又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曲解为怨望或干预立储的字句。她最终下笔，字迹一如既往的娟秀工稳，内容却字斟句酌：
“夫君钧鉴：京中连日阴雨，寒气侵骨，父亲旧疾微恙，妾心甚忧。幸太医诊治，言静养即可，勿念。近日坊间多有流言，皆不足信。唯盼夫君海外珍重，暑瘴之地，务以将士安康为要，营寨稳固为上。开拓之事，循序渐进即可，切勿贪功冒进，致生事端。妾与家人一切安好，唯日夜祈祝夫君与麾下将士平安。京中诸事，自有长辈操持，妾亦当谨守门户，静待云开雾散之日。临书惴惴，言不尽意，万望保重。妻清辞手书。”
信中，“京中连日阴雨，寒气侵骨”暗指朝局阴沉、陛下病重；“父亲旧疾微恙”喻指永宁侯府承受压力；“坊间流言”指弹劾与攻讦；“切勿贪功冒进，致生事端”则是冯保核心意图的转达；“静待云开雾散”暗示等待新君落定。这封信，即便落入他人之手，也抓不住任何把柄，但萧景珩定能读懂其中的惊涛骇浪。她用特殊药水在信纸背面写了几个只有夫妻二人才懂的符号，代表“事急，稳守”之意，随后小心封缄，唤来绝对可靠的心腹老仆，令其通过冯保留下的秘密渠道，火速送出。
处理完这桩最紧迫的事，沈清辞才微微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凝重并未散去。京中虽暂稳，但海外呢？那位突然到访的西班牙使者，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万里之外的“新杭”营地，海风带着咸腥与湿润的水汽。悬挂着红底金狮城堡旗帜的西班牙帆船，依旧静静地泊在海外。营地会客厅内，气氛却谈不上轻松。
西班牙使者佩德罗·阿尔瓦雷斯被“请”至上座，虽身处明军环绕之中，脸上却并无多少惧色，反而带着一种商人式的精明与探险家的好奇，打量着厅内简洁却坚固的陈设，以及主位上那位身着素雅襦裙、气度沉静的女子——代掌营地事务的世子妃沈清辞。通事侍立一旁，赵霆按剑立于沈清辞侧后，目光锐利。
“尊贵的夫人，”阿尔瓦雷斯生硬的官话再次响起，他右手抚胸，行了一个略显别扭的礼，“我代表新西班牙总督阁下，向此地的主人致意。我们注意到，有一支强大的东方船队在此地建立据点，这真是……令人惊叹的壮举。”
沈清辞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却不失威仪：“阿尔瓦雷斯先生远来是客。我大明船队奉旨巡弋四海，宣慰藩属，在此设营，只为通商惠工，与远近部落和睦相处。却不知贵使此番前来，所谓‘和平’与‘贸易’，具体何指？” 她直接切入主题，不愿过多虚与委蛇。
阿尔瓦雷斯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地图，在桌上铺开。地图绘制精细，赫然是整个美洲西海岸的轮廓，上面标注了数个西班牙据点（如墨西哥、秘鲁），而在“新杭”营地大致位置，则画了一个醒目的记号。
“夫人请看，”阿尔瓦雷斯指着地图，“西班牙王国，是受教皇陛下庇佑的、这片‘新世界’最早的发现者与保护者。总督阁下希望，所有在此海域活动的船只，都能遵守……嗯……共同的规则。比如，贸易的税率，港口的通行权，以及对当地土着部落的……保护权。” 他话语委婉，但意思明确：要求明军承认西班牙在此区域的“优先权”和“管理权”。
沈清辞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哦？恕我孤陋寡闻，未曾听闻有何‘教皇’有权划分他国君主疆土。我大明皇帝陛下富有四海，怀柔远人，但绝不容忍任何势力妄称‘保护’，阻我商路，扰我藩属。至于贸易，自有公平市舶法度，无需他国代庖。” 她语气转冷，“若贵国真心通商，我朝欢迎，价格公允，童叟无欺。若怀他意……” 她没有说下去，但目光扫过厅外肃立的明军士兵，意思不言自明。
阿尔瓦雷斯脸色微变，没料到这位看似柔弱的东方女子言辞如此犀利，态度如此强硬。他强笑一下，缓和语气：“夫人误会了。总督阁下绝无恶意，只是希望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冲突。比如，前段时间，似乎有葡萄牙籍的冒险者在此海域与贵方发生了不愉快？我们西班牙与葡萄牙并非一路，愿与贵方建立……友好的关系。”
他开始试图分化瓦解，并抛出一个信息：他们知道葡萄牙人曾与明军冲突。
沈清辞心如明镜，这是试探，也是离间。她淡然道：“佛郎机人（葡萄牙）若守我法度，自可相安无事。若持强凌弱，犯我海疆，无论来自何方，我大明水师必当严惩。此事，不劳贵使挂心。” 她将话题拉回，“若贵使此来，只为传递总督善意，并洽谈具体贸易事宜，如互通有无之货品、价格、地点，我方可派员与贵使详谈。若仍纠结于所谓‘规则’、‘权力’，那便请回吧。” 她端起了茶盏，这是送客的暗示。
阿尔瓦雷斯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些难看，但眼见明军戒备森严，营地秩序井然，知难用强，只得起身：“夫人的话，我会转达总督阁下。但愿我们双方，都能以智慧和谨慎，避免这片富饶海域被战火笼罩。告辞。” 他行礼后，在明军“护送”下离去。
望着西班牙使者乘小艇远离，赵霆低声道：“夫人，西番恐不会善罢甘休。”
沈清辞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海天相接处，乌云正在汇聚。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风雨欲来。赵将军，加强戒备，尤其是海上巡逻。另外，将今日与西番使者会谈详情，以及其所展示地图副本，速报世子爷知晓。这片海，怕是再也无法平静了。”
京城的夜雨，海外的阴云，仿佛预示着更剧烈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而对弈的各方，都已落下了新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