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侯府,“听雪轩”内,烛火将沈清辞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紧闭的窗棂上。京城的夜,静得可怕,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冯保的密函和那些抄录的邸报如同冰水,浇透了她原本存有一丝侥幸的心。陛下病危,朝局倾轧,永宁侯府与远在海外建功的萧景珩,已从功勋卓着的旗帜,变成了各方势力眼中亟待拔除或争夺的钉子。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迅速冷静下来,思绪飞转。称病谢绝安国公府的赏梅之邀,只是第一步,是表明永宁侯府不参与、不站队的姿态。但这远远不够。在那些虎视眈眈的权贵眼中,沉默本身也可能被解读为一种态度。必须再做些什么,既不能显得软弱可欺,又不能授人以柄,卷入立储的漩涡。
“备车,”沈清辞对贴身侍女沉声道,“去大报国寺。”
大报国寺是京城香火最盛的寺院,也是后宫嫔妃、勋贵命妇常去祈福之地。在此敏感时期,沈清辞以世子妃的身份,公然前往寺院为陛下祈福、为远征在外的夫君祈求平安,是最稳妥、最无可指摘的举动。既能彰显忠君爱国、夫妻情深,又可置身于相对超然的宗教场所,避开直接的权力交锋。
次日清晨,一乘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出了永宁侯府侧门,直奔大报国寺。沈清辞一身素雅衣裙,未施粉黛,在佛前虔诚焚香祷告,又捐了一大笔香油钱,为陛下点长明灯,为萧景珩求平安符。整个过程,她神色平静,举止得体,遇到相熟的命妇,也只略略寒暄,绝口不提朝政。消息很快传开,永宁侯世子妃“深明大义”、“虔心祈福”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部分针对侯府的恶意揣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沈清辞从大报国寺回府当日下午,门房匆匆来报: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冯保,亲自到访!
冯保亲至!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信号!沈清辞心中凛然,立刻整理衣冠,迎至二门。
冯保依旧是一身暗色蟒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阴郁。他并未带太多随从,显得此行极为隐秘。
“冯公公务繁忙,何事劳您大驾光临?”沈清辞将冯保请入花厅,屏退左右,亲自奉茶。
冯保接过茶盏,并未饮用,只是用碗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尖细的声音压得极低:“世子妃不必多礼。杂家此来,是受人之托,也是为侯府安危计。”
他抬眼,目光如电,直视沈清辞:“京中情形,世子妃想必已心中有数。陛下……怕是就这几日了。三王爷(三皇子)那边,动作频频,近日更与兵部几个掌权的郎中、还有京营一位副将过从甚密。四殿下(四皇子)虽有皇后娘娘和几位老臣支持,然则……兵权一事,终究是短板。”
沈清辞心中巨震,冯保此言,几乎是将最残酷的底牌掀开了一角!她强自镇定,垂眸道:“冯公之意是?”
“杂家之意?”冯保冷笑一声,“有人想让永宁侯府表态,或者说,想看看萧世子海外那支兵马的……风向。”
图穷匕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与试探!想让永宁侯府,或者说想让萧景珩的海外兵力,在即将到来的皇位更迭中选边站队!甚至可能被挟持卷入内战!
沈清辞指尖冰凉,但声音依旧平稳:“冯公明鉴。永宁侯府世受国恩,唯知忠君爱国。世子远航,乃奉皇命开拓海疆,宣慰藩属,所有行事,皆有陛下旨意可循。至于京中之事,天家骨肉,非人臣可议。侯府上下,只知谨守臣节,静待天命。”
她这番话,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忠君立场,又强调萧景珩行动的合法性(有圣旨),同时坚决不介入皇子之争(“非人臣可议”),最后落脚在“静待天命”,即是表态无论谁最终继位,永宁侯府都会效忠新君。这是目前能做出的最稳妥、也最危险的回应——将自身命运完全寄托于未来的、未知的新君是否“仁厚”上。
冯保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赏,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忧虑:“世子妃好机锋。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未必愿意看到侯府‘静待天命’。尤其是……海外若再有‘佳音’传来,恐更引人忌惮。”
沈清辞心中一紧,冯保这是在提醒她,萧景珩在海外越是成功,立功越大,在京中某些人眼中就越是威胁!必须设法降温!
“冯公提醒的是。”沈清辞顺势道,“海外蛮荒之地,开拓维艰,世子每每家书,皆言水土不服,疫病流行,补给艰难,能维持现有局面已属不易,何谈‘佳音’?妾身日夜忧心,只盼其能平安归来,便是万幸。” 她巧妙地将海外形势描述得困难重重,淡化功绩,以降低关注度。
冯保闻言,脸色稍缓,微微颔首:“世子妃能作此想,甚好。眼下京中,一动不如一静。侯府这边,杂家会尽量看顾。但海外……还需世子妃修书一封,陈明利害,请萧世子……稳字当头,勿求急功近利。” 这才是他今日来的真正目的之一——通过沈清辞,提醒乃至约束萧景珩在海外的行为,避免刺激京中的敏感神经。
“妾身明白,即刻便修书。”沈清辞郑重应下。
送走冯保,沈清辞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冯保的来访,既是警告,也是一次险峻的结盟试探。他代表的是皇帝(或倾向于四皇子)的宫内势力,希望永宁侯府至少保持中立,甚至暗中倾向四皇子。而永宁侯府的态度,将直接影响海外萧景珩的处境。
她立刻回到书房,铺纸研墨,给萧景珩写下一封措辞极其谨慎、却暗藏机锋的密信。信中,她详述了京中危局、冯保的警告,明确要求他“暂缓拓土,固守现有营寨,整军经武,广积粮草,勿起边衅,尤其避免与西番佛郎机人等势力发生大规模冲突,一切以稳守待变为上。” 她甚至暗示,可适当“示弱”,如奏报中多言困难,少提成果,以安京中某些人之心。这封信,将通过冯保提供的绝对秘密渠道送出,以确保安全。
就在沈清辞为京中危局殚精竭虑之时,万里之外的“新杭”营地,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这一日,海面薄雾弥漫,一艘形制奇特、既非中式也非完全西式的双桅帆船,悄然驶近“新杭”营地外的海域。船上悬挂的是一面从未见过的旗帜——红底上绣着金色的城堡与狮子。了望塔发现后,立刻发出警报。
营地顿时紧张起来。赵霆下令全军戒备,战舰起锚,炮口对准来船。
那艘怪船却在安全距离外下锚,放下一艘小艇,只有三人,举着白旗,向营地驶来。小艇靠岸,下来一名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外套、头戴宽檐帽、腰佩细剑的中年男子,他面色苍白,鼻梁高挺,眼神中带着商人的精明与探险家的锐利。他操着生硬的、带有浓重异域口音的官话,对前来问话的通事说道:
“鄙人……佩德罗·阿尔瓦雷斯,受……西班牙新西班牙总督区……派遣,特来拜会……此地的主人。为和平……与贸易而来。”
西班牙人!他们竟然找上门了!而且直接亮明了身份和来意——新西班牙总督区!这意味着,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体系已经注意到了“新杭”营地的存在!
赵霆心中巨震,一面命人飞报主营地的沈清辞(代管),一面将这位自称阿尔瓦雷斯的使者“请”入营中会客厅,严加“保护”。
消息传到沈清辞处,她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颤,墨点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一团乌云。西番使者至!是福是祸?是战是和?京中惊涛骇浪,海外又起波澜!这突如其来的变局,彻底打乱了她刚刚叮嘱萧景珩“稳守待变”的计划。
惊澜再起,这一次,风暴眼似乎同时笼罩了京城与海外。沈清辞站在指挥所窗前,望着迷雾笼罩的海面,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艘西班牙船只的到来,恐怕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