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炳坤的喉咙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声音干涩嘶哑,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
他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里剥离一块骨头。
从最初与那些“海上贵客”搭上线,到走私违禁的铁器与丝绸。
从贩卖被拐的江南女子,到提供沿海军镇的粮草动向。
一桩桩,一件件,那些埋藏在扬州繁华之下的罪恶,被他亲口挖了出来,暴露在烛火之下。
黛玉没有动笔。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清澈的眼眸就这么看着他,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然而,就是这双眼睛,让钱炳坤如芒在背。
他试图隐瞒几个关键的联络人,含糊其辞地一笔带过。
“那个在苏州接头的人,我不常联系,只是个小角色……”
“是吗?”
黛玉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
“我听说,那人用的是一只左手打算盘,而且酷爱听昆曲《十五贯》?”
钱炳坤的瞳孔猛地一缩,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这个细节,只有他和那个联络人知道!
她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你说的那个,藏在盐帮里的内线。”
黛玉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像是闲话家常。
“你确定,他上个月交接的货物,只是普通的私盐,而不是五百斤送去定海的‘玄铁’?”
“你……”
钱炳坤彻底失语,他惊恐地看着黛玉,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魔鬼。
她什么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她早已写好的剧本上,进行着一场拙劣的对白。
他所有的谎言和隐瞒,在她面前,都成了自取其辱的笑话。
水溶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神里情绪翻涌。他原以为这是一场审问,现在才发觉,这根本是一场凌迟。黛玉用最温柔的语气,一刀一刀,剐掉了钱炳坤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们……他们最看重一种叫‘玄铁’的矿石,还有一种特殊的制图技术。”
钱炳坤终于彻底崩溃了,再也不敢有任何隐瞒,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每次交易,他们都要大量的玄铁,还有……还有一份沿海布防图。”
“那图纸,我一直藏着,没敢给他们……”
话音未落,林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压低声音禀报:
“姑娘,人带来了。”
“薛贵伤得不轻。”
黛玉眼底掠过一抹笑意,对这结果毫不意外。
她看向已经面如死灰的钱炳坤,声音轻柔。
“钱老板,轮到你上场了。”
“记住,你现在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钱老板,而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好奇书童。”
钱炳坤打了个哆嗦,僵硬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夜枭拖着薛贵走了进来。
薛贵此刻狼狈到了极点,脸上挂着彩,嘴角带血,一条胳膊软塌塌地吊着,显然是被林安“劝说”时卸了力。
他一看见钱炳坤,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连滚带爬地跪了过去。
“钱老板!老板救我!”
薛贵涕泪横流,嚎啕大哭。
“夜枭……夜枭他疯了!他要杀我!老板,我薛贵对您忠心耿耿啊!”
夜枭眉头紧锁,刚要开口,却被钱炳坤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你先出去。”
钱炳坤的声音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听起来倒真有几分老板的威严。
夜枭心有不甘,却还是躬身退下。
茶室里,只剩下薛贵的哭嚎。
“忠心耿耿?”
钱炳坤缓缓踱到薛贵面前,一脚踹在他肩膀上,将他踹了个趔趄。
“我让你去办事,你倒好,给自己办成了名震运河的‘薛大侠’!”
“单枪匹马,夺回朝廷要物?薛贵,你长本事了啊!”
薛贵浑身一颤,绝望地看向一旁气定神闲的黛玉,肠子都悔青了。
“老板,我冤枉!都是她!都是这个小……”
他话没说完,便对上了黛玉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再多说一个字试试?
薛贵瞬间噤声,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冤枉?”黛玉忽然开口,天真地眨了眨眼,“这位胖大叔,你哪里冤枉了?我听外面的说书先生讲,你可厉害了,一个人打跑了几十个坏人呢。”
这一声“胖大叔”,差点让薛贵一口老血喷出来。
钱炳坤的脸色更加难看。
“说!那箱子里的东西,到底在哪!”
薛贵看着钱炳坤要吃人的眼神,又瞥见黛玉那看好戏的模样,心知今天若不顺着她的意,自己必死无疑。
他一咬牙,心一横,颤声道:
“在……在小人的船上!小人是想……是想等风头过去,再把图纸亲手献给老板您啊!”
“图纸?”黛玉故作好奇地追问,“什么图纸呀?”
薛贵此刻哪还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吼了出来:
“沿海布防图!是那份沿海布防图!”
钱炳坤的眼神骤然锐利。
黛玉满意地笑了。
她走到钱炳坤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语:
“看,钱老板,你的手下还是很‘忠心’的。”
钱炳坤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转过头,看着薛贵,语气复杂地宣布了黛玉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台词:
“薛贵,我再给你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把图纸完好无损地取来!”
“从今往后,你的命,是我的!”
薛贵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钱炳坤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再看看身旁这个笑容纯净的少女,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冲头顶。
这个少女,用一场谣言,收服了一条疯狗。
又用一场审问,给他套上了最牢固的项圈。
现在,她把牵着两条狗的绳子,都交到了自己手上。
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她手中的第三条狗?
“好了,钱老板。”
黛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那声音甜美而又残忍。
“现在,我们来聊聊,怎么用这份图纸,钓出你那些‘海上的贵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