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许攸开口,一直跪在地上的韩猛,猛地抬起了头。
“主公!末将有话说!”他双目赤红,声音沙哑。
“此战之败,末将甘愿领罪!但审配与郭图所言,末将不服!”
所有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韩猛居然敢当众反驳。
“哦?”袁绍眉毛一挑,手里刚端起的茶盏又放下了:“不服?败军之将,还有脸喊冤?”
“末将奉命袭扰,虽只两千兵马,却也一度将曹军运粮队逼入绝境!那李典结车为阵,负隅顽抗,末将强攻一个时辰,已破其阵!若非……若非曹军援兵赶到,末将早已将那万石粮草付之一炬,提李典、乐进二人首级来见!”
韩猛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
“曹军援兵?”袁绍眉头一皱,“于禁所部?”
“正是!”韩猛猛地转身,伸手直指队列中的蒋奇,“若只我一人无能,死不足惜!但有人坐视不救,末将死不瞑目!蒋奇!你还要装哑巴到几时!”
此言一出,满帐哗然。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蒋奇脸色煞白,被这一指戳得浑身一颤,差点没站稳。
韩猛咬牙切齿:“若有你那一千兵马渡河相助,哪怕只是拖住于禁的步卒片刻,末将也有绝对把握,全歼李典、乐进所部,再从容撤退!何至于落得今日之下场!”
蒋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喊冤:“主公明鉴!末将冤枉啊!”
他指着韩猛,声泪俱下:“韩将军他……他这是血口喷人!主公的将令,是让末将在北岸‘以为后应’!何曾有过让末将渡河的命令?”
“末将要是擅自渡河,那是违抗军令!韩将军自己贪功冒进,中了曹军埋伏,如今吃了败仗,反倒要拉末将垫背!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主公明鉴啊!”
“我呸!”韩猛怒极反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你眼睁睁看着袍泽弟兄陷入重围,却以没有将令为由,见死不救!你也配称将军?!”
“你……你血口喷人!”蒋奇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
眼看火要烧到自己人身上,郭图看了一眼审配。
见他没吭气,于是一步跨出,挡在蒋奇身前,朝袁绍深施一礼。
“主公,恕图直言。此事蒋奇将军所为,虽有不妥,却也并无大过。其虽不知变通,但确实是按令行事。何况军法无情,若是个个都像韩将军这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还要主公的虎符做什么?还要这中军大帐做什么?”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袁绍的脸色顿时沉了。
郭图见状,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补了一刀:“况且此战之败,归根结底是韩猛无视军情,轻敌冒进。如今反咬一口,实在是有失大将风度。”
“郭公则,好一张利嘴。”
一道冷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许攸掸了掸衣袖,慢悠悠地出列。
“若人人都像蒋奇这般‘恪尽职守’,那我军将士上了战场,但凡遇到一点意外,是不是都得先派人跑回黎阳,请示主公之后,才敢挪动半步?如此打仗,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帐内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郭图脸色涨红:“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看你才是颠倒黑白!”
“那是严守军纪!”
“那是蠢贼之举!”
“你何故骂人?”
“骂又如何!”
大帐之内,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审配加入战团帮郭图,其他武将或是帮腔或是起哄,吵得唾沫横飞。
互相指责,互相拆台。
“够了!”
袁绍被吵得头疼欲裂。
“都给我住口!”他猛地一拍桌案,实木案几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茶盏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争吵声戛然而止。
袁绍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看着下面这群乌眼鸡似的手下,只觉得胸口发闷。
这仗还没跟曹操打到底,自己人得先打起来了。
“吵吵吵,成何体统!”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做出了他自认为最“公允”的裁决。
“此事,都不要再争了!”
“韩猛轻敌冒进,致使损兵折将,罢免先锋之职,戴罪立功!”
韩猛身子一僵,指甲深深抠进泥地里,最终只能咬碎牙关:“谢主公。”
“蒋奇见死不救,虽无违令,却也寒了将士之心,撤去偏将留用。”
各打五十大板。
这就是袁绍的御下之道。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绝妙”的补救措施,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如今袭扰既然无用,那便堂堂正正地备战攻之!传我将令——”
众人立刻躬身。
“命上党太守高干,即刻率部移驻河内,扼守孟津、小平津诸渡口,牵制钟繇所部关中兵,严禁其东援官渡。张合、高览二将,不必再驻防上党,即刻率本部兵马,回防黎阳大营,听候调遣!”
许攸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那西线防务……”
“令蒋奇、吕旷二人即刻领兵接替,加强防务!”
此言一出,许攸的心彻底凉了半截。
他明白了,袁绍这是彻底放弃了袭扰战术,要集结所有主力,准备打一场他最擅长的“堂堂正正”的决战了。
而将张合、高览这两员大将从关键的西线调回,却把蒋奇这种只会摇旗呐喊的废物派去,这简直是在自断臂膀!
他看着袁绍那副“运筹帷幄”的自得模样,又看了看旁边郭图、审配脸上得逞的笑意,到了嘴边的劝谏,硬生生咽了回去。
说了又如何?
除了再讨一顿骂,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再忍忍。
就是谏言,也得等这两个人不在主公身边的时候才能说!
......
许都,尚书台。
荀彧一夜未眠。
天色微明时,他才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带着一身的疲惫,走进了晨光里。
庭院中的下人早已开始洒扫,见到他出来,纷纷躬身行礼,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位平日里温润如玉的尚书令,今日的心情,很不好。
荀彧没有回府,甚至连早饭都没吃,只是在庭院的井边,用冰冷的井水洗了把脸,驱散脑中的昏沉。
不能再等了。
他唤来属官,简单交代了几句,脱下身上那件代表着身份与荣耀的朝服。
换上了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色儒衫,连马车都没坐,只带了两名随从,便步行着,朝着林府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