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津北岸。
残兵败将们如同丧家之犬,连滚带爬地从渡船上下来。
韩猛上岸,他身上的铠甲挂着血污,左臂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鲜血已经浸透了麻布,火辣辣地疼。
他一脚踹开挡路的伤兵,胸中的怒火与屈辱,比伤口的疼痛更甚千百倍。
他败了。
两千精骑,浩浩荡荡地渡河,回来时,却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人,还个个带伤,士气全无。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岸边那一张张看戏的脸。
蒋奇和他手下那一千步卒,就在不远处的营地里升起了篝火。
他们没有半点接应的意思,反而像是在自家后院里围观邻居家失火。
士兵们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对着狼狈渡河的骑兵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声在夜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哟,韩将军回来了?看这阵仗,定是打了场大胜仗吧?”
蒋奇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身上干干净净,披风在风中舒展,与韩猛这群泥水里滚出来的败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脸上挂着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神里的幸灾乐祸,根本不加掩饰。
韩猛身后的亲兵们个个怒目而视,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韩猛抬手,制止了他们。
他死死盯着蒋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蒋奇,主公命你为后应,为何按兵不动?”
“哎,韩将军这话说的,某可是一步都未曾离开啊。”蒋奇摊开手,一脸的无辜,“主公的将令,是命我在此‘以为后应,随时接应’。我这不是一直在等着接应将军你凯旋吗?”
他绕着韩猛走了半圈,啧啧有声地打量着他身上的伤口和血迹。
顿了顿,仿佛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后恍然大悟般一拍手。
“只是没想到,韩将军去时如猛虎下山,回来时……嗯,也颇有几分虎威。”
“你!”韩猛再也忍不住,将手放到腰间的长刀上。
“怎么?韩将军打了败仗,火气没处撒,想拿我开刀不成?”蒋奇丝毫不惧,反而向前凑了凑,“对敌不行,难不成要向自家将士开刀?”
韩猛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却在微微颤抖。
蒋奇这句话直接把他堵死。
自己这次兵败,本就理亏,若是再杀了蒋奇,那便是罪加一等,神仙也救不了。
“嘁。”蒋奇看着他那副想杀人又不敢动手的憋屈模样,嘴角的嘲讽愈发浓烈。
“韩将军,你也勿怪。许子远之计,本就不妥,他得罪郭都督,审先生也看他不顺眼。”
韩猛的眼睛瞬间红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
一个郭图和审配联手做下的局。
许攸是他们的目标,而自己,只是那枚用来攻击许攸,最后注定要被舍弃的棋子。
所谓的“后应”,根本就是“监斩官”!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为袁氏出生入死,南征北战,换来的,却是这般下场。
“回去吧,韩将军。”蒋奇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动作充满了施舍与怜悯,“别在这儿吹冷风了,赶紧带着你的残兵败将回黎阳请罪去。晚了,说不定郭图大人他们,又给你想出什么新罪名了。”
说完,他大笑着转身,带着他那些同样在哄笑的部下,扬长而去。
只留下韩猛和他身后那一千多名垂头丧气的骑兵,在冰冷的河风中,像一群被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
韩猛缓缓收回了刀。
他回头,看着那些跟了自己多年的弟兄,有的伤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更多的人,永远地倒在了河对岸。
他们脸上没有怨恨,只有茫然和疲惫。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韩猛口中喷出,洒在冰冷的泥土上。
他身躯晃了晃,最终没有倒下。
......
黎阳,袁绍中军大帐。
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韩猛单膝跪在帐下,头盔已经摘下,露出发髻散乱的脑袋。
他不敢抬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感受着帅位上那道几乎要将他活活烧穿的目光。
“败了?”袁绍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两千精骑,一日之间,折损近半。连曹军一粒粮食都没烧掉,就这么灰溜溜地逃了回来?”
“末将无能,请主公降罪!”韩猛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降罪?”袁绍冷笑一声,抓起案几上的一方砚台,狠狠砸在韩猛脚边。
墨汁四溅,在他身前的地毡上留下了一块刺眼的污迹。
“降罪有什么用?能换回我那精锐将士的性命吗?能把我袁军丢尽的脸面,捡回来吗?”
他猛地站起身,在大帐中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出征之前,你是怎么说的?许攸又是怎么说的?袭扰!疲敌!让曹操不得安宁!结果呢?曹操安不安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韩猛,把我的脸,丢到了黄河南岸!”
帐下两侧,文武众将鸦雀无声。
郭图与审配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对着袁绍长揖及地,声音里充满了痛心。
“主公,韩猛将军虽有轻敌之过,但此战之败,根源却不在他一人。”
袁绍停下脚步,看向审配:“哦?正南此话何意?”
“主公明鉴。”审配直起身,目光若有若无地瞥向队列中的许攸,
“兵行诡道,固然没错。但分兵奇袭,本就是九死一生之险棋。我军兵力十倍于曹贼,坐拥河北四州,本该行王道,以堂堂正正之师,碾压过去。可偏偏有人,好弄险,喜奇谋,视我军将士性命如草芥,屡屡进献此等旁门左道之策!”
他话锋一转:“前有汝南袁綝兵败身死,今有韩猛将军损兵折将!事实已经证明,此等小偷小摸的伎俩,非但不能动摇曹军根本,反而只会徒损我军锐气,长他人志气!若再不悬崖勒马,长此以往,我军纵有百万之众,怕是也要被这些所谓的‘奇谋’,给活活耗死!”
这番话,字字诛心,直接将矛头对准了许攸。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许攸身上。
许攸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他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都会被审配抓住把柄。
郭图见状,立刻跟上,抚着胡须,一脸沉痛地附和:
“主公,非是图多言。想当初,官渡未战,沮授便力主缓进,结果如何?颜良、文丑两位将军,不就是因为孤军深入,这才遭了曹贼毒手?如今,许子远又重蹈覆辙,此二人,一个畏首畏尾,一个好大喜功,都非是成大事之人!”
他这一下,不仅踩了许攸,连带着把已经被软禁的沮授也拉出来鞭尸。
袁绍本就因为兵败而心烦意乱,听了这二人的话,更是怒火中烧。
他看许攸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杀气。
“许子远!”
许攸知道不能再不动了,赶忙出列:“主公。”
“你还有何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