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漂浮着破碎的木板、撕裂的帆布、和失去主人的刀剑,血把这片海域染成了铁锈色。
阿卓站在南疆快船“飞鱼号”的船头,指甲掐进掌心里。
她收到清漓密信后连夜启程,连日来几乎没合眼,终于在决战日正午赶到战场外围,然后眼睁睁看着海鹰号撞上荷兰旗舰,看着那个人影从舰桥坠落。
“再快些!”她对舵手嘶吼,“往落水点去!所有小船都放下去找!”
“侧妃娘娘,那边还在交火,流弹……”
“我说去找!”阿卓回头,眼睛血红,“他若死了,我陪他死。他若活着……必须找到。”
小船放下,南疆水手咬着短刀跳进海里,在漂浮的杂物和尸体间搜寻。
阿卓要跟着下船,被亲卫死死拦住:“娘娘不可!您若出事,提督醒了会杀了我们!”
阿卓挣开他们,夺过望远镜,一寸寸扫视海面。
没有。
哪里都没有。
她想起离开南疆前夜,女儿抓着她一缕头发咿呀学语。她当时说:“阿娘去找父王,很快回来。”
现在她不确定能不能兑现了。
司徒清羽是被海浪拍醒的。
他趴在沙滩上,半身还浸在水里,每次潮涌都冲得他往前挪一点。
左肩的伤口被海水泡得发白外翻,左腿剧痛——可能骨折了。最要命的是肋骨,呼吸都像刀割。
他咳出一口咸涩的海水,努力撑起上半身。
是个小岛,很小,一眼能望到头。
礁石嶙峋,几丛耐盐的灌木在风里摇晃。远处海面上,隐约还能看见战舰的烟柱和帆影,但炮声稀疏了——战斗可能接近尾声。
“赢了还是输了……”他喃喃道,又倒回沙滩上。
失血加上力竭,意识开始模糊。他看见阿卓在荔枝林里笑,看见清漓抱着双胎在养心殿窗边晒太阳,看见母后严肃地将他拘在书房里看书写字,看见父王司徒星河在南疆王府的校场上教他挽弓……
然后他听见了桨声。
不是幻觉,是真的桨声,还有南疆土语的呼喊:“这边!沙滩上有个人!”
司徒清羽想抬头,但脖子像灌了铅。他只能勉强转动眼珠,看见一艘小艇冲上沙滩,一个身影跳下来,赤着脚,踩着浪花奔来。
阿卓。
她扑到他身边,手抖得厉害,先探鼻息,再摸脉搏,然后撕开他浸透血水的上衣检查伤口。看到那些伤时,她眼泪掉下来了,但声音很稳:
“还活着。肩伤要缝,腿骨折了得固定,肋骨……可能断了,不能乱动。”
她转头对跟来的水手下令,“砍树枝做担架,小心抬。船上有金疮药和绷带吗?”
“有!带了南疆的白药!”
阿卓从自己衣摆撕下布条,先给司徒清羽止血包扎。她的手很轻,但司徒清羽还是疼得抽搐。
“忍一忍,”阿卓低声说,眼泪滴在他脸上,“清羽,撑住,我带你回家。”
司徒清羽想说话,但只发出气音。
阿卓俯身贴在他唇边,听见他说:“……赢了……吗?”
阿卓抬头望向海面,远处,一面白旗正在荷兰旗舰的主桅上升起。
“赢了。”她哽咽着说,“你赢了。”
司徒清羽闭上眼睛,嘴角有极淡的笑意。
肖恩·麦考利是个爱尔兰人,十年前被荷兰东印度公司“招募”,其实就是被绑架,来到东方。
他在海上君王号下层炮舱干了八年,从搬弹药的杂工混到炮组副组长,唯一没变的是对荷兰人的恨。
所以当大齐战舰接舷、甲板杀成一团时,他做了个决定。
“伙计们,”他对身边二十几个同样出身的炮手说,“机会来了。咱们拿下炮舱,调转炮口,轰他娘的荷兰船!”
有人犹豫:“可大齐人……”
“大齐人至少不把咱们当奴隶!”肖恩啐了一口,“干不干?不干现在我就捅死你,免得你告密。”
都是被压迫久了的人,一点就着。
下层炮舱有十二门32磅重炮,原本对准的是大齐主力舰队方向。
肖恩带人制服了留守的荷兰军官和监工,然后指挥炮手们用绞盘艰难地调整炮口,对准了正在侧翼掩护的荷兰护卫舰“海鸥号”。
“装填!”肖恩亲自瞄准,“放!”
十二门重炮齐射的威力是毁灭性的。
“海鸥号”根本没想到会被友舰背刺,船身被撕开三个大口子,弹药库殉爆,五分钟内沉没。
整个战场都惊呆了。
“海上君王号叛变了!”消息在各舰疯传。
荷兰舰队陷入混乱,旗舰挂了白旗,一艘护卫舰被旗舰击沉,这仗还怎么打?
趁此机会,重伤的镇海号、伏波号重新组织炮击,而一直游弋在外围的四艘大齐快船也发起冲锋。
西班牙指挥官加西亚见势不妙,果断下令:“撤退!全速撤退!”
西班牙船先跑了,雇佣的私掠船跑得更快。
荷兰舰队独木难支,开始全线后撤。
林振武听到远处海面的炮声时,就知道时机到了。
他在恶魔岛潜伏了三年,表面上是荷兰火药工坊的华工头目,实则是暗卫埋得最深的钉子。这三年,他记下了工坊的每一条通道、每一处岗哨、每一批火药的存放位置。
也记下了三百二十七名华工的名字——现在还活着的,只剩一百九十三人。
“弟兄们,”他站在堆满火药桶的库房里,对围在身边的几十个工友说,“海上的仗,咱们的人快赢了。但荷兰鬼子败退前,肯定会炸掉工坊,把咱们全灭口。”
工友们眼神恐惧,但更多的是麻木。在这里,死亡是家常便饭。
“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林振武举起手中的火把,“咱们先占了火药库,告诉他们,敢动,就一起炸上天。等咱们的船来了,就有救了。”
“可、可他们会杀了我们……”
“横竖都是死,不如拉几个垫背的!”一个断了两根手指的老工啐道,“林大哥,我跟你干!”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随。
半刻钟后,火药库被华工控制。林振武派了个会说荷兰语的工友去传话:
“工坊已被我们接管,若敢强攻,就引爆所有火药。若放我们一条生路,等大齐船来接人后,工坊完好奉还。”
驻守恶魔岛的荷兰军官气得暴跳如雷,但不敢硬来,火药库里至少有两万斤火药,真炸了,整个岛都得掀翻。
双方僵持。
直到海面上出现大齐快船的影子,那是郑沧澜派来接应的一支小队。
荷兰军官知道大势已去,带着残兵乘船逃跑。林振武没有阻拦,他下令工友们将所有火药桶堆在工坊主建筑周围,布好引信。
“林哥,真要炸?”有年轻工友不舍,“这工坊建起来不容易……”
“就是因为不容易,才不能留给荷兰人。”林振武点燃引信,“走,上船!”
一百九十三名华工登上接应的快船。驶出三里后,恶魔岛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
林振武站在船尾,看着那片生活了三年的地狱化为火海,长长吐出一口气。
任务完成了。
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