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宫外百态】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紫禁城,飞遍京师。
女帝临盆了。
太和殿前广场上,文武百官自发聚集。雪还在下,落在他们的官帽、肩头,却无人离开。
杨文渊站在最前,拄着拐杖,腰背挺直。岑子瑜在他身侧,算盘收起来了,双手拢在袖中,不停地踱步。
罗镇岳站在武将队列首位,甲胄未卸,像一尊铁塔。
更远处,宫门外,百姓也开始聚集。起初是三五个,后来是几十个,几百个。没人组织,都是听说消息后自发来的。有的捧着香烛,有的默默合十,有的干脆跪在雪地里。
一个卖炊饼的老汉,把今天没卖完的饼全拿出来,分给周围人:“吃点,暖和暖和。陛下……一定会平安的。”
没人接饼。
也没人说话。
只有雪落的声音。
养心殿偏殿,临时成了咨政会的办公处。
林太后坐镇主位,面前堆着刚送来的奏报。她一份份看,偶尔问几句,然后让太监送去坤宁宫外交给王宴之。虽然他人在产房外,但决策不能停。
“江南密报,”黎川呈上一份新到的,“顾明德毒药来源有线索了。太医院查验,毒中有一味‘南洋七星蕈’,只生长在吕宋岛南部。而三年前,郑家(太皇太后娘家)有一支商船队曾到过吕宋。”
林太后抬眸:“郑家……”
“是。且那支船队的管事,上月突然暴毙,说是失足落水。”
“死无对证。”林太后冷笑,“但方向明确了。继续查,不要打草惊蛇。”
“是。”
又一份奏报送来,是广州水师的:“分舰队已过琼州海峡,全速南下,预计五日内可抵归义港。然途中遭遇风暴,一艘补给舰受损,需靠岸修理一日。”
林太后蹙眉:“也就是说,最快六日。”
“是。”
“传令给清羽:再守六日。六日后,援军必至。”
“是。”
到了此时,众人才发现,女帝对林太后的评价果然准确,真事业型大女主,世家典范,宗妇天花板。
她亲生的两个孩子,一个在生孩子,一个在前线朝不保夕等援军,她还能镇定自若,指点江山。
坤宁宫外,王宴之站在廊下,雪落满肩。
里面,清漓的痛呼声越来越密,偶尔夹杂着产婆的鼓励:“陛下,用力!看见头了!”
每一次呼喊,都像刀割在他心上。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那年清漓还是哑女郡主,躲在御花园假山后偷看他读书,被他发现后慌得打手势道歉,那时他不懂手语,后来才知她在说“对不起”。
想起南疆重逢,她已是实权郡主,他不顾家族反对,坚持南下选郡马,不是因为权力,是因为那双眼睛,和当年假山后一样清澈。
想起大婚夜,两人对坐无言,最后清漓说:“王宴之,咱们……慢慢来。”
慢慢来。
这一慢,就是两年。从相敬如宾,到相知相惜,到如今生死相托。
“皇夫。”
他猛地回神,是周鹤年。
“陛下情况如何?”
“胎位……有些偏。”周鹤年声音发干,“右胎是臀位,且脐带绕颈一周。产婆正在调整,但陛下体力消耗太大……”
王宴之眼前一黑。
“周太医,”他抓住老医官的手臂,力道大得吓人,“我要你保证,母子平安。”
“皇夫,医者不敢……”
“我要你保证!”王宴之低吼,眼中血丝密布,“用一切办法,一切!太医院所有药材,天下所有名医,只要需要,我现在就去找!但她们不能有事!”
周鹤年看着他,忽然撩袍跪下:
“臣,以全家性命立誓,必竭尽全力,保陛下与皇嗣平安!”
王宴之松开手,踉跄一步,靠在柱子上。
“去吧。”他声音哑了,“需要什么,直接找黎川。就说……是我说的。”
“是。”
周鹤年匆匆返回产房。
王宴之慢慢滑坐在廊下,头埋进膝间。
雪落在他发间,化成了水,像泪。
【酉时·三份急电】
就在这最紧张的时刻,三份电报几乎同时送到。
第一份,归义港:“荷兰侦察舰已出现在外海,似在勘测航道。司徒提督判断,主力舰队可能提前抵达。”
第二份,美洲永安湾:“荷兰军队出现在鹰嘴岬,人数约三百,携轻型火炮。陈总督带病指挥,击退首次进攻,但伤势加重。”
第三份,恒河镇恒侯府:“葡萄牙果阿总督派使者质问硝石矿归属,言语挑衅。臣已整军备战,随时可出击牵制。”
三份电报,三个火药桶。
黎川捧着电报赶到坤宁宫时,王宴之仍坐在廊下,像尊雪雕。
“皇夫……”
“念。”王宴之没抬头。
黎川一一念完。
沉默。
只有产房内隐约的呻吟和鼓励声。
然后,王宴之站了起来。
他拍掉身上的雪,接过电报,快步走向偏殿——那里,林太后和几位重臣还在处理政务。
“母后,诸位,”他推门而入,声音已恢复冷静,“三线军情有变。”
他将电报放在案上,众人传阅,脸色皆变。
“必须立刻回电。”杨文渊道。
“我来拟。”王宴之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
第一封,给司徒清羽:
“援军最快六日抵。六日内,纵使归义港化为焦土,亦需寸土不让。朝廷信你,陛下信你。另:陛下临盆在即,若得捷报,必为皇嗣吉兆。”
第二封,给陈长风:
“新齐港重于一切。若永安湾不可守,焚矿毁器,退守新齐港。你之安危亦重,万勿逞强。解药已在途中,望撑持待援。”
第三封,给司徒清霖:
“准你出击。但记住:此战非为开疆,是为牵制。若果阿葡萄牙人分兵东进,你便是首功。陛下分娩后,朝廷必论功行赏。”
写罢,他用印,交给黎川:“立刻发出。”
“是。”
黎川离去。
王宴之重新走回产房外。
天已经黑了,宫灯次第亮起,将雪夜照得昏黄。
里面,清漓的声音忽然拔高,带着哭腔和决绝:
“用力——!”
接着,是一声婴儿啼哭。
清亮,有力,划破雪夜。
产婆狂喜的声音传来:“生了!第一个!是皇子!”
王宴之浑身一震。
还没等他反应,第二声啼哭接踵而至。
“第二个!是公主!龙凤胎!龙凤胎啊!”
廊外,所有等候的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王宴之腿一软,扶住柱子,眼泪终于滚落。
但就在这时,产婆惊慌的声音传来:
“不好!陛下出血了!快!止血散!参汤!”
王宴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冲向产房,却被周鹤年拦住:
“皇夫!产房污秽,您不能……”
“让开!”王宴之推开他,冲了进去。
帷幔内,清漓躺在产床上,面色如纸,身下褥子浸透暗红。两个产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另一个正手忙脚乱地用药。
“清漓……”王宴之跪在床边,握住她的手。
那只手,冷得像冰。
清漓眼皮动了动,勉强睁开,看到他,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笑:
“孩子……好看吗?”
“好看。”王宴之哽咽,“像你。”
“大名……你取。”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取。”
清漓轻轻摇头,目光涣散:“宴之……我冷。”
王宴之脱下外袍,裹住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这样呢?还冷吗?”
“好……些了。”清漓靠在他胸口,声音越来越轻,“别怕……我不会……丢下你们……”
她闭上了眼睛。
“清漓?清漓!”王宴之颤声唤她。
周鹤年冲过来把脉,片刻后,长出一口气:“陛下是力竭昏睡,脉象虽弱,但无性命之虞。止血药已起效,血止住了。”
王宴之整个人瘫软下来。
他抱着清漓,将脸埋在她发间,肩膀剧烈颤抖。
门外,杨文渊苍老的声音响起,传向太和殿广场,传向宫门外守候的百姓:
“陛下平安!龙凤胎平安!皇子为长,公主为次——天佑大齐!”
欢呼声,如山呼海啸,席卷雪夜。
而产房内,王宴之抱着昏睡的妻子,看着旁边两个皱巴巴、却哭声洪亮的小生命,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雪还在下。
但黎明,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