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言是被院子里的鸡叫声吵醒的。他揉着眼睛坐起身,鼻尖先撞上一股热乎的香气。
趿拉着鞋子走到堂屋,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
不是往常简单的稀粥咸菜,而是一碗稠稠的小米粥,两个白白胖胖的馒头,还有一小碟金灿灿的炒鸡蛋,油润润的,撒着细碎的葱花,香气扑鼻。
贺奶奶正摸索着摆放筷子,听见动静,脸上露出慈和的笑。
“言言醒啦?快洗手来吃。小峥天没亮就下地去了,说这几天活计紧。这是他早上特意去买的鸡蛋和细面馒头,快趁热吃。”
时言眼睛一亮,乖乖洗了手坐到桌边。他先拿起一个馒头,掰开,松软雪白,咬一口,带着麦香。
又舀了一勺炒鸡蛋,嫩滑咸香,配着糯糯的小米粥,吃得他眉眼都舒展开来,心里像是被这丰盛的早餐塞得满满当当,暖洋洋的。
吃饱了,他帮着贺奶奶收拾了碗筷,便有些坐不住。
阳光正好,从门外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明亮的光斑。
他趴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蹦跳觅食的麻雀,又望望村口通向田地的方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奶奶,”他蹭到贺奶奶身边,声音软软的,带着点不自知的依赖和无聊,“我想去找哥哥。”
贺奶奶正在缝补一件旧衣,闻言停下针线,摸了摸他的头:“地里活儿重,你去添乱怎么办?”
“我不会添乱,”时言急忙保证,眼神恳切,“我就看看,不吵哥哥干活。我、我认得路!”他说这话时,其实有点心虚,但想去的念头占了上风。
贺奶奶看他那副坐立难安的样子,笑了笑,也不忍心拘着他。
她朝院子外望了望,正瞧见邻居家的小香领着几个半大孩子在玩跳房子,便扬声道:“小香!过来一下!”
梳着两个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小香像只灵巧的小鹿跑了过来:“贺奶奶,啥事呀?”
“香丫头,言哥哥想去地里找峥哥哥,你认得路不?带他一程,看着点他,别让跑丢了。”
“知道啦!”小香一把拽住时言的手腕,“走,我带你去!”
时言被拽得踉跄,小香却像只撒欢的小狗,拉着他一路飞奔,冲到村口的打谷场突然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都出来!带新朋友玩!”
霎时间,草垛后、树丛里钻出五六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个个晒得像小煤球。
他们围着时言叽叽喳喳:“这就是贺家那个小傻子?”“他会玩跳房子吗?”
小香叉着腰挡在时言前面:“不许叫傻子!贺奶奶说要叫他言哥哥!”
她转身塞给时言一根竹竿,“你会骑竹马不?”
时言茫然地摇头,孩子们顿时炸开了锅。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自告奋勇要教他,几个男孩争着要表演跳田埂。
不知谁往时言手里塞了个芦苇编的蚱蜢,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眼睛亮得像星星。
“先去地里!”小香一锤定音,“回来路上再玩!”
孩子们簇拥着时言往田埂走去,像一群护送蜂王的小工蜂。
小香走在最前面,竹竿在地上敲出欢快的节奏。时言被夹在中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柳枝编的花环——是羊角辫小姑娘硬给他戴上的。
“言哥哥,”小姑娘拽拽他衣角,“你真的是贺大哥的媳妇吗?”
时言眨眨眼:“媳……妇?”
孩子们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解释:“就是一起睡觉、生娃娃的!”“我娘说贺大哥可凶了,你不怕吗?”
时言想起昨晚贺峥起来给他煮面,摇了摇头:“哥哥,好。”
田埂边的野菊花开得正好,小香摘了一朵别在时言耳后。孩子们的笑声惊起了稻田里的白鹭,扑棱棱飞向湛蓝的天空。
远远的,已经能看见贺峥在地里弯腰劳作的身影。
时言突然挣脱孩子们的手,朝着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跑去,耳后的野菊花在风中轻轻颤动。
烈日当空,贺峥正弯腰在稻田里除草,汗水顺着他的脖颈滑落,在后背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锄头与泥土碰撞的闷响中,忽然掺进一声清亮的呼唤:
“哥哥!”
贺峥动作一顿,直起身,手搭在锄柄上,眯着眼朝声音来处望去。
耀眼的日光刺得人眼花,他抬手略遮了遮,才看清田埂那头,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用力地朝他挥着手。
是时言。
他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毫无遮拦的太阳地里,脸颊被晒得泛红,额发被汗水沾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眼睛却弯成了月牙,亮晶晶地望过来,笑容灿烂得几乎要盖过当空的烈日。
贺峥眉头立刻拧了起来。他撂下锄头,大步走过去,脚下的泥土被踩出深深的脚印。
走到时言面前,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人拽到田埂旁一棵歪脖子树的荫凉底下。
树荫浓密,顿时隔绝了灼人的光线,清凉了许多。
贺峥按着时言的肩膀,让他坐在树下凸起的粗大树根上,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赞同:
“跑这儿来做什么?太阳这么毒,晒晕了怎么办?”
时言只是仰着脸笑,不说话,鼻尖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汗珠。
贺峥这才注意到他裤脚沾满泥点,草屑粘在衣摆上,活像在草堆里打过滚的小猫。
“怎么找来的?”贺峥皱眉,“不怕又迷路?”
时言神秘兮兮地竖起食指,指向不远处。小香正带着一群孩子在溪边摸鱼,嘻嘻哈哈的声音随风飘来。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朝这边挥手,被小香一把按住了脑袋。
贺峥嘴角抽了抽。他早该猜到是这群小崽子。正要转身回地里,衣袖突然被拽住。
“想哥哥了。”
时言的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里蹦跳的溪水,“来和哥哥玩。”
贺峥整个人僵在原地。这话太过直白,像块烧红的炭直接扔进他心口,烫得他耳根发麻。
他从未处理过这样的“直球”。厌恶、麻烦、责任,这些他都能应对,甚至冷脸相对。
可这样毫无心机、全凭本心的亲近和想念,像最柔软的羽毛,却有着让他方寸微乱的奇异力量。
他机械地转过头,看见时言澄澈的眼睛里盛着毫不掩饰的欢喜,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那张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胡、胡说什么。”贺峥喉结滚动,突然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只得胡乱指向溪边,“去找小香他们玩。”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田里抄起锄头就埋头苦干。
背后传来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呼唤:“言哥哥!来抓鱼呀!”
贺峥忍不住回头。时言还坐在树下,正把小姑娘塞给他的野花编成环。
似乎是察觉到视线,少年突然抬头,隔着翻滚的稻浪朝他绽开笑容。
锄头“咣当”砸在脚边。
贺峥狼狈地弯腰去捡,却听见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嘲笑:贺峥啊贺峥,你也有今天。
溪水欢快地流淌着。时言最终被孩子们拉去玩了,笑声一阵阵飘过来。
贺峥机械地重复着锄地的动作,后背的汗水淌成小溪,却怎么也浇不灭心头那簇莫名的火苗。
日头渐渐西斜。
当贺峥扛着锄头走向老槐树时,发现时言靠着树干睡着了,怀里抱着个用野花和狗尾巴草编的歪歪扭扭的花环。
小香蹲在旁边用草叶逗蚂蚁,见他来了吐吐舌头:“他非要等你。”
贺峥轻轻嗯了声,蹲下身看着时言熟睡的脸。少年嘴角还沾着一点野果的汁液,想必是孩子们给他摘的。
他伸手想擦,又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摘掉了粘在时言头发上的一片草叶。
“回家。”
他低声说,弯腰把人抱了起来。时言在梦中自发地往他怀里钻了钻,温热的脸颊贴在他汗湿的胸膛上。
花环从时言怀里滑落,贺峥犹豫片刻,还是用两根手指勾了起来。
小香在一旁捂嘴偷笑,被他瞪了一眼。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贺峥走得很慢,怕颠醒了怀里的人。时言的呼吸拂过他锁骨,痒痒的,像只收起爪子的小猫。
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贺峥低头看了眼熟睡的时言,突然觉得,这样慢慢走回去,似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