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舟约的地方，在城南紧靠城墙根的一条背巷里，是个只挂了个褪色“茶”字幌子的小铺子，铺子后面连着个极小院落，院墙高，只有一株老榆树探出些光秃秃的枝桠。
严锋先来探过路，确认前后左右都干净，才让时若的马车停在隔了两条街的客栈后院，再步行绕过来。她全身上下都被斗篷包裹着，青穗和两个便装护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茶味混着陈旧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店里光线暗，只柜台上点着一盏油灯。顾青舟就坐在靠里的一张旧方桌旁，桌上已摆了一套素青瓷茶具，壶嘴正袅袅冒着白气。他今日换了身更朴素的灰布棉袍，袖口微挽，正在烫杯，动作行云流水，倒真像个茶馆里手法老道的伙计。
听见门响，他抬起头，脸上便漾开一丝笑容：“时少卿，请。”
时若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青穗守在门内，两个护卫隐在门外阴影里。
“顾公子选的地方，倒是清静。”时若解下斗篷，搭在椅背上。
“清净，才好谈事情。”顾青舟将一杯烫好的茶推到她面前，茶水澄黄，“尝尝，真正的蒙顶甘露，今年的头采，我自己带来的。”
时若没动那杯茶，目光落在顾青舟正在收拾茶具的手上。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但她的视线，却凝在了他右手虎口和食指侧缘——那里有几处极淡的细微划痕，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不是新伤，更像是反复磨损又愈合留下的薄茧，位置却不太像常年把玩核桃或玉器，倒像是……经常接触某些粗糙的绳索或皮质物品？而且，他袖口边缘，沾着一点点暗绿色的细微苔藓样附着物。
“顾公子近日，是去了山里，还是摆弄了什么老物件？”时若忽然开口，语气平常，像随口闲聊。
顾青舟烫杯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笑道：“少卿何出此言？”
“看你手上，有几处旧痕，位置特别，像是常摩挲什么粗粝东西留下的。”时若端起自己那杯茶，却没喝，只是轻轻嗅了嗅茶香，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他，“袖口沾的这点绿渍，有点像阴湿墙角或老树根部的苔藓孢子。京城这几日干燥，这东西……不常见。”
顾青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放下茶夹，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又掸了掸袖口，果然落下一点微不可见的绿尘。他抬眼，看向时若，眼里多了几分讶异和探究：“少卿好眼力。”他顿了顿，“不瞒少卿，前几日确实去京郊山里走了走，看了几处老宅旧址，寻些……故纸堆里的线索。至于手上这茧，”他坦然摊开手掌，“常年在外，摆弄马缰、货物绳索，难免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但时若心里那根弦却没松。苔藓孢子……京郊山里？这个季节，山里背阴处或许还有，但他袖口沾到的这种，颜色和形态，她在检视司的旧档里见过绘图，更像是西南某些潮湿洞穴口特有的种类。当然，仅凭肉眼远远一瞥，无法断定。
“原来如此。”时若点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转而问道，“顾公子在信里提到‘驱魇香’的配方，其中有一味‘鬼哭藤’，据我所知，此物只生于西南湿热峡谷，且采摘后药性流失极快，京城怕是难得见到新鲜合用的。公子手中，莫非有特别的保存法子？或是……有稳定的来源？”
她问得随意，像是对药材感兴趣。但问题核心，却直指顾青舟与西南联系的紧密程度和渠道可靠性。
顾青舟眼神微动，斟茶的手稳如磐石：“少卿不愧是行家。‘鬼哭藤’确实娇贵。顾某因生意往来，认识几位常走西南的采药人，他们有独门炮制之法，能以蜜蜡混合几种树脂封存，虽不及新鲜，效力也能保存七八成。若少卿需要，顾某可设法弄一些来。”
“先谢过顾公子好意。”时若道，“不过清正司用药，讲究出处分明，记录详实。若真需用此物，恐怕还得麻烦公子告知采药人的具体来历和炮制过程，以便存档备查。这是规矩，还请公子见谅。”
她这话，既是表明清正司办事的严谨，也是在试探顾青舟是否愿意让他背后的“采药人”暴露些许。
顾青舟笑了，这次笑容里多了点无奈和欣赏：“少卿这规矩……立得好。难怪能在京城这潭浑水里，把清正司的门槛扎得这么稳。好，若真需要，顾某必当提供详尽来历，绝无隐瞒。”
初步的试探与回应，在茶香中完成了第一个回合。双方都展示了部分坦诚，也划下了界限。
时若终于喝了口茶，茶汤温润回甘，确是上品。她放下茶杯，切入正题：“顾公子在信中提到，西南那片‘林子’里，或许有‘迷途小鹿’的踪迹。不知公子所说的踪迹，具体是何情形？是有人亲眼见过，还是通过什么别的痕迹推断？那‘林子’里的‘毒虫猛兽’，公子了解多少？”
她需要更具体的情报，来评估顾青舟消息的可靠性和西南行动的风险。
顾青舟神色也郑重起来，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略显粗糙的皮纸，在桌上摊开。是一幅手绘的简略地图，勾勒出西南某片山区的轮廓，几条河流，几个村寨的位置，还有一片用朱砂圈出的标识着复杂等高线的区域。
“这是根据几位从那边逃出来的山民口述，结合一些旧商道图拼凑的。”顾青舟指着那片朱砂圈出的区域，“‘鹿’最后可能被带到了这一带，这里地形极其复杂，多溶洞、暗河，是黑石寨几个老巫祝的隐秘活动区，外人很难进去。至于踪迹……”他沉吟了一下，“大约两个月前，有采药人在临近的河谷里，捡到过一只小孩的旧鞋子，式样不是当地人的。更早一些，有马帮在更外围的山道上，远远看见过一队行迹诡异的人，带着个用斗篷裹得严实的小身影，往那个方向去了。但这些，都只是旁证。”
他顿了顿，手指在地图上点了几个地方：“至于‘毒虫猛兽’……瘴气是其一，尤其雨季将临。其二，是黑石寨驯养的一些古怪毒虫，防不胜防。其三，是那里的一些土着部落，本身就对闯入者极不友好，与黑石寨或有勾结，或惧其淫威。其四，”他看向时若，语气沉缓，“据我得到的零星消息，黑石寨内部似乎在用活人试炼某种新的‘巫药’，效果诡异，中者或狂乱，或僵木，如同傀儡。这才是最麻烦的。”
活人试药……傀儡……时若心中一寒。这让她立刻联想到了“蓝梦”，以及归云坞冰窖里那些尸体体内检出的不明成分。
“关于这种‘巫药’，公子可知道更多？比如，中毒者有何具体表征？药效持续多久？有无解药或缓解之法？”她追问，这是关乎行动队生死的关键信息。
顾青舟摇摇头：“所知极少。只知中毒者初期眼神涣散，反应迟钝，后期则力大无穷，不畏伤痛，但似乎神智全失，只听特定哨音指挥。解药……恐怕只有下药的人才知道。”
时若沉默片刻，将地图上的细节记在心里。情报有限，但总比一无所知强。
“顾公子愿意提供向导，有何具体人选？对方熟悉地形到什么程度？能否应对你刚才说的那些危险？酬劳如何计算？最重要的是，”她抬起眼，目光清澈,“我们的人，如何确保这位‘向导’的可靠性？毕竟，我们要去的是龙潭虎穴，把后背交给不熟悉的人，风险太大。”
顾青舟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向导的人选，我可以提供两个。一个是曾在那一带活了十几年、后来因寨子被黑石寨吞并逃出来的老猎人，他对地形了如指掌，熟悉各种毒虫瘴气，但年纪大了，腿脚不算利索。另一个，是我手下一个小管事，年轻机灵，跟着马队走过几次那边的边缘商道，懂几句土话，人也可靠，但没深入过核心区。”
他观察着时若的神色，继续道：“少卿的顾虑，顾某明白。所以，顾某建议，向导不由我单方面指定。届时，可将这两人都带来，由少卿和萧世子的人亲自相看、询问，甚至……可以用你们的方式‘验一验’。选中谁，或者都不选，都由你们定。酬劳，按日计算，平安归来后另有重谢。至于确保可靠……”他笑了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他们的家小，顾某会‘请’到安全的地方，好生照顾，直到他们平安返回。这是道上常用的法子，虽然不雅，但有效。”
软硬兼施，既有诚意提供选择，也有冷酷的制衡手段。这很符合顾青舟亦正亦邪的作风。
时若没有立刻表态，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划过。茶已微凉。
“此事，我需要回去与世子商议。”她最终道，“不过，顾公子今日所言，我会详细转告。另外，关于‘驱魇香’配方，公子可否先写一份给我？清正司需要先行配制一些，以备不时之需。至于‘鬼哭藤’和其他可能用到的西南特有药材，也请公子列个单子，若能附上大致性状和可能出现的中毒症状及急救之法，更好。”
顾青舟爽快点头：“好。我稍后便写。”他从随身的布囊中取出纸笔，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书写。
时若静静等着，目光再次扫过他专注书写的侧影，这个人，像一团迷雾。他递出的橄榄枝，看似清晰明了，但深埋地底的根须却不知伸向何处。
但眼下，这橄榄枝，她似乎不得不先接过。
至少，得先“验一验”他给的这些“药方”和“地图”，是不是真能“驱魇”，是不是真能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