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根木桩子是我亲手钉进去的。
阳光像把刚磨好的快刀,直接劈开了连日阴沉的积云,照得院心泥地直冒白气。
我没用锤子,单靠掌心那股子还没散的狠劲,把嵌着鼠牙、鸦羽、狼鬃的桃木桩一寸寸拍进土里。
每拍一下,手背上的啮痕印就烫一下,跟心跳一个拍子。
孩子们缩在廊檐下,像一群受惊的鹌鹑,想看又不敢靠前。
“都过来。”我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指着那堆平日里被视为“禁忌”的图腾,“今天听语节,没什么不能碰的。包括我。”
话音还没落地,叠梦师摇芽就冲出来了。
这丫头平日里连影子都不敢踩,这会儿却像颗出膛的小炮弹,一头撞进我怀里,两只瘦得像鸡爪似的手死死箍住我的胳膊。
“接好了。”我低头看她。
她没说话,闭眼的瞬间,身子猛地一抽。
我也没客气,脑子里那扇关了二十年的铁门,“哐当”一声全踹开了。
那些在深夜里把我嚼碎了又吐出来的画面——菜摊上还没干的血、父亲手里那把卷了刃的剔骨刀、妹妹书包上被踩烂的那个布娃娃,还有精神病院白墙上数不清的指甲抓痕,顺着我的胳膊,泥石流似的往她脑子里灌。
周围的孩子吓得想尖叫,却看见摇芽猛地睁开眼。
她没疯,也没像往常那样抱着头尖叫。
她只是愣愣地盯着我,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砸,砸在我手背的啮痕上。
“原来……”她嗓子哑得像吞了把沙,“有人比我还疼啊。”
她松开手,那股子常年缠在她眉心的戾气,散了。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胆子大的就多了。
糖耳妹尝声凑过来的时候,鼻子一抽一抽的,像只警惕的小仓鼠。
她伸出食指,在我袖口沾了点汗渍,放进嘴里咂摸。
“呸,苦死了!”她脸皱成个包子,可下一秒,那双眯眯眼突然瞪圆了,“不对……后头有点甜。”
她指着我胸口,“这儿,有味儿。”
我一愣。
“像我妈以前煮的雪梨汤,火候大的那种。”她吸溜了一下口水,“还有白芷姐姐熬药那种……那种让人想睡觉的味儿。”
我咧嘴笑了。
白芷那庸医,熬的安神汤里总爱多放两钱甘草,说是怕我苦得咬舌头。
“想吃甜的?”我牵着她走到那根挂着鸦羽的木桩下,朝栖木上那只黑得发亮的成年乌鸦扬了扬下巴,“伸手。”
糖耳妹吓得往后缩,那是吃腐肉的玩意儿,平日里那是噩兆。
“怕个屁。”我一把抓过她的手,强行摊开在乌鸦嘴边。
那乌鸦歪着头,绿豆眼转了两圈,突然低下头,在那个掌心里轻轻啄了一下。
不疼,痒酥酥的。
“它说什么?”我问。
糖耳妹呆了半秒,突然“噗嗤”一声笑喷了鼻涕泡:“它说……它说你是抠门鬼,欠它两个芝麻球还没给!”
全场死寂了一秒,紧接着“轰”的一声,笑声把房顶的瓦片都震得嗡嗡响。
恐惧这东西,就像纸老虎,一旦有人敢去拔它的胡子,它就只剩下一层皮。
我盘腿坐在阵眼中间,屁股底下的泥地又湿又凉,但我心里那团火烧得正旺。
“坐好了!”
我低喝一声,左手按在那个“信”字的啮痕上,右手猛地扣住左胸心炉的位置。
启动,双频渊链。
脑子里像是崩断了一根弦,“嗡”的一声,世界变了。
这不是以前那种乱糟糟的噪音,而是一张网。
听语园角落里,一只野猫正跟墙头的麻雀吹牛,说它昨天差点抓到的一只大老鼠其实有三条腿;地下的管道里,老鼠们用爪子在管壁上敲着摩斯密码,画出了一条通往城外的下水道地图;井底那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螺蛳,正一收一缩地吐着气泡,频率像极了小时候母亲哼的那首摇篮曲。
所有声音,顺着那七根木桩子,被强行拧成了一股绳,轰然冲进在场每个人的天灵盖。
“我看乱了!我看乱了!”
那个天生没眼珠的盲童突然跳起来,指着头顶的天空大喊,“有光!好多彩色的线!那是什么?那是红色的吗?那是蓝色的吗?”
他看见的不是光,是地气,是众生心声交织出来的经纬线。
借着乌鸦的眼,他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亮”。
我咬着牙,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这种负荷,就像是用一根细铁丝去拉满载的火车。
我的心脏狂跳得快要撞断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像是重锤砸在胸口。
“起!”
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朝天一指。
听语园周围的树林里,数不清的黑影腾空而起。
那不是乱飞的鸟群,那是列队的士兵。
成百上千只乌鸦在正午的阳光下盘旋、交错,最后稳稳地定格在蓝天之上。
黑色的羽翼遮住了太阳,投下的阴影在地生生拼出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谢谢哥哥。
我仰着头,看着那个巨大的“谢”字,嘴角刚想扯出一个笑,胸口突然一阵剧痛,像是谁把心炉给炸了。
过度共感的反噬来了。
眼前的画面开始碎裂。
我看见妹妹穿着那件带补丁的花裙子,手里举着风车朝我跑来,笑得只见牙不见眼;看见父亲坐在昏黄的灯泡下,拿着磨刀石一下下擦着那把剔骨刀,嘴里念叨着明天猪肉要涨价;看见母亲掀开锅盖,热腾腾的水汽里,她回头骂我怎么还不洗手吃饭。
真好啊。
这次没有血,没有尖叫,也没有那个雨夜的雷声。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回来,却不再是淹死我的海啸,而是托着我的温水。
耳边那些嘈杂的声音——猫叫、鼠语、孩子们的惊呼,慢慢汇聚成同一个频率,那是无数个细小的声音在喊同一个字:
“丰……丰……丰……”
我身子一软,后背重重地砸在槐树根上。
意识彻底断线前,我听见惊云那声凄厉的狼嚎,像是要把天都撕个口子。
再睁眼的时候,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
光线很刺眼,带着股暖洋洋的尘土味。
我动了动手指,没力气,连抬起来都费劲。
我想调动体内的气息,却发现那座轰鸣了三年的心炉,彻底熄火了。
身体空荡荡的,像是被掏空的老树干,连手背上那个烫人的啮痕印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废了?
我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阳光顺着窗棂爬进来,照在我散在枕头边的头发上。
我斜眼瞄了一下,白的。
满头都是惨惨的灰白,像那年冬天野人山上的霜草。
院子里很吵,却不是那种让人烦躁的吵。
“爷爷醒了没?”是小满那个大嗓门。
“嘘——白医生说还要睡一会儿。”这是摇芽的声音,轻得像猫步。
我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骨头缝里透着股酸涩的暖意。
那不是以前那种靠仇恨和肾上腺素撑起来的硬气,而是像这秋日的阳光,懒洋洋的,却一直往骨髓里钻。
那是所有被我听见过的声音,留给我的回响。
我挪到窗边,推开那扇半掩的木窗。
惊云正趴在槐树底下打盹,听见动静,耳朵抖了一下,没像以前那样警惕地跳起来,只是懒懒地甩了甩尾巴,把下巴搁在前爪上,冲我翻了个白眼。
风卷过树梢,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下来,刚好落在窗台上。
叶脉的纹路扭曲着,隐约勾勒出一只肥老鼠蹲坐的样子。
我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那叶子就碎成了粉末,混进泥土里不见了。
老皮,谢了。
我不追了,也不喊了。
这地仙路,走到这儿,大概就是个头。
但我这心里头,比当神仙还踏实。
我就在这儿,陪着这群小崽子,一天天,晒着太阳活到老。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脑袋探了进来,手里还攥着把不知从哪顺来的梳子。
他看见我靠在床头,眼睛一下子亮得像灯泡,但他没喊,而是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沿。
阳光刚好斜照在槐树根上,把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