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半夜里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细碎的冰粒,敲在盔甲上簌簌作响。到了子时,就变成了鹅毛大雪,漫天漫地地卷下来,淮河两岸转眼间就白了头。
岳飞站在南岸一处高岗上,猩红战袍的下摆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他望着对岸那片被雪幕遮盖的、黑沉沉的土地,目光沉静得像这冬夜的淮水。
“将军,都准备好了。”杨再兴从坡下一步步走上来,铁甲上积了薄薄一层雪。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眼睛里却有着四十岁老兵才有的沉稳,“前锋营三千弟兄,一人双马,干粮够五天,火药罐每人带了两个。”
岳飞没有回头:“泗州的情报核实了?”
“韩将军那边送来的最新消息。”杨再兴从怀里掏出一卷油纸包裹的密信,“守将叫刘延庆,原是西军老卒,三年前调防过来的。麾下三千人,一半是厢军,战马不足三百匹。最关键的是——”他顿了顿,“城里有我们的人。”
岳飞终于转过身。
雪光映着他年轻却棱角分明的脸,那双眼睛在暗夜里亮得惊人:“多少人?”
“七十六个。”杨再兴声音压得很低,“都是韩将军旧部,有个队正在南门当值,还有个管库的司仓参军。他们说,只要咱们的人到了城下,就开城门。”
岳飞沉默了片刻。
雪落在他肩甲上,积了白白一层。远处的淮河水声呜咽,像某种古老的叹息。
“告诉弟兄们,”他终于开口,声音在这风雪夜里清晰得可怕,“过河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不许停,不许回头。八十里路,天亮之前必须赶到泗州城下。马跑死了就换马,人累垮了——就扔在路边。”
杨再兴怔了怔:“将军,这……”
“慈不掌兵。”岳飞打断他,语气里没有半点温度,“我们是在打仗,不是在游山玩水。泗州一破,整个淮北的门户就开了。要是天亮前赶不到,让金人的探马先得了消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这三千人,一个都活不成。”
杨再兴深吸一口气,抱拳:“末将明白!”
“还有,”岳飞补了一句,“告诉那个队正和司仓参军。城门开了,算他们大功一件,既往不咎。要是耍花样——”他没说下去,只是轻轻拍了拍腰间的剑柄。
杨再兴转身下了高岗。很快,黑暗里传来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口令声,马蹄刨地的声音,还有铁甲碰撞的轻响。三千前锋营,都是背嵬军里挑出来的精锐,每人两匹马,一匹骑乘,一匹驮着干粮和火药。他们像一群即将扑食的狼,在雪夜里悄无声息地集结。
岳飞依旧站在岗上。
他看着那些黑影在雪幕里移动,看着他们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河滩。淮河这段水不算深,入冬后水位又降了不少,正是渡河的好时候。可水寒刺骨,马不肯下,人就得硬拽。他听见有马在嘶鸣,很快被压低的人声制止。有人滑倒了,溅起好大一片水花,接着是压抑的咒骂。
这就是战争。
没有戏文里写的旌旗招展,没有擂鼓助威。只有风雪,刺骨的河水,还有一群在天亮前必须奔袭八十里路的年轻人。
第一个骑手冲进了河里。
水花溅起老高。那马显然受了惊,前蹄扬起,差点把背上的人甩下去。但那骑手死死勒住缰绳,双腿一夹,硬是逼着马往对岸冲。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转眼间,整段河面上都是扑腾的人马。水声,马蹄踏碎薄冰的声音,粗重的喘息,混在一起,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岳飞忽然想起三年前。
也是在冬天,也是在淮河边。只不过那时他在南岸,是守方。金兵的铁骑踏冰过河,如入无人之境。他带着五百弟兄,在风雪里守了整整三天,最后活着回来的不到一百人。那一仗,他左肩上中了一箭,箭头带着倒钩,是硬生生剜出来的肉。
“将军。”亲兵队长岳云——他十五岁的养子——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岗,递过来一个皮囊,“酒,暖暖身子。”
岳飞接过来,仰头灌了一口。烈酒烧喉,却让冻僵的身子有了些暖意。
“都安排妥了?”他问。
岳云点头:“中军明日辰时渡河。韩将军那边送来消息,说金人在宿州有一支骑兵,约莫五千人,领兵的是完颜阿鲁补。这人莽撞,好贪功,韩将军建议咱们……”
“围点打援。”岳飞接过话头,“泗州是饵,钓的就是这条鱼。”
他望着对岸。前锋营已经全部下了水,正在河心艰难跋涉。最前面的几十骑已经快靠岸了,人和马都成了雪幕里模糊的黑点。
“告诉韩将军,”岳飞把皮囊递回去,“就说我岳鹏举谢他的情报。等拿下了泗州,我请他喝酒。”
“是。”
岳云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还有,”岳飞的声音忽然柔和了些,“过河的时候,跟紧我。”
少年愣了愣,重重点头:“嗯!”
子时三刻,三千前锋营全部渡过了淮河。
对岸是一片开阔的滩地,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杨再兴没有下令休整,只是让每人抓了把雪塞进嘴里,权当解渴,接着翻身上马。
“走!”
三千骑,六千匹马,在雪原上撒开蹄子狂奔。
起初还能保持队形,二十骑一排,前后照应。跑出十里后,队形就散了——不是乱了,是拉长了。体力好的冲在前面,马弱的落在后头。杨再兴冲在最前面,他的坐骑是匹大食良驹,通体乌黑,只有四蹄雪白,此刻四蹄翻飞,在雪地上溅起一人多高的雪浪。
雪越下越大。
风从北边刮过来,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眼睛睁不开,只能眯着一条缝,凭着感觉往前冲。有人从马背上摔下来了,滚在雪地里,还没等爬起来,后面的马队已经呼啸而过。没人停下——停不下,也不敢停。
岳飞说过,扔在路边。
那就真的只能扔在路边。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骑手,马失前蹄,连人带马摔出去好几丈远。他想爬起来,左腿却钻心地疼——怕是折了。他看着同伴们从他身边冲过去,一张张冻得发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想喊,可一张嘴就是满口的血,呛得他直咳嗽。
最后过来的是一匹白马。
马背上是个少年,脸上稚气未脱,眼神却老成得吓人。少年勒住马,低头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上来!”
年轻骑手愣住了。
“快!”少年不耐烦了,探身抓住他的胳膊,发力一提。年轻骑手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已经坐在了少年身后。
“抱紧了。”少年只说了这三个字,一夹马腹,白马长嘶一声,箭一般追向前面的队伍。
年轻骑手死死抱住少年的腰,眼泪混着雪水糊了一脸。他想说谢谢,可风灌进嘴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快亮的时候,雪渐渐小了。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雪原上的景物一点点清晰起来。杨再兴勒住马,举起右手——这是停止前进的手势。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勒缰声,马匹的响鼻声,还有人压抑的咳嗽。三千人,经过一夜奔袭,还能在马上坐直的,不到两千五。剩下的,要么落了马,要么累垮了,被同伴硬拽着趴在马背上。
杨再兴没时间清点人数。
他眯起眼,望向前方。雪后的晨光里,一座城池的轮廓渐渐浮现——灰黑色的城墙,低矮的城楼,还有城头上那几面冻硬了的旗。
泗州。
淮北第一座重镇。
城墙不算高,最多两丈。护城河早就冻实了,泛着青白色的冰光。城头上影影绰绰能看到几个人影,缩着脖子,抱着长枪,显然还没从睡梦里完全清醒。
“下马。”杨再兴低喝。
骑兵们滚鞍下马,动作麻利地从驮马里取出火药罐,检查火折子。每个人脸上都糊着冰碴子,嘴唇冻得发紫,可眼睛亮得吓人。
“王贵。”杨再兴点了一个都头的名。
“在!”
“带你的人,去南门。看到火起,就往上冲。”
“得令!”
“张宪。”
“在!”
“东门。一样,火起为号。”
“明白!”
杨再兴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城池,然后举起右手,猛地向下一劈——
“动手!”
七十多条黑影,像雪地里的狐狸,悄无声息地散开,扑向泗州城的各个方向。
他们是韩世忠留下的钉子,在这座城里藏了整整两年。有的是守城的老卒,有的是管仓库的小吏,有的是在城里开酒铺的掌柜。平日里,他们是泗州城最不起眼的一群人。可今天,他们是这盘棋里最重要的棋子。
南门。
队长王老三缩在城门洞里,不停地跺脚。太冷了,脚趾头都没了知觉。他今年四十二,在泗州守了十五年城门,从一个小兵熬成了队正。每月俸禄勉强够一家老小糊口,上头克扣得厉害,他已经三个月没领到足饷了。
“王头儿,”一个年轻守军凑过来,递过个酒葫芦,“来一口,暖暖。”
王老三接过,灌了一大口。烈酒下肚,总算有了点热乎气。
“听说没,”那年轻守军压低声音,“南边……打过来了。”
王老三手一抖,酒洒出来些:“胡咧咧啥!”
“真的!”年轻守军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昨儿个我听粮仓的老李说,淮河那边过来好几万人,领兵的是个姓岳的将军,可厉害了……”
“闭嘴!”王老三厉声喝道,可自己的心却砰砰直跳。
他也听说了。
不光听说,他还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半个月前,一个卖柴的老汉悄悄塞给他的。信很短,只有一行字:“开南门,既往不咎。”落款是个“韩”字。
韩。
王老三认得这个字。十五年前,他在韩世忠手下当过兵。那时候韩将军还是个都头,带着他们打西夏人,一仗下来,一百个兄弟死了六十三个。韩将军给每个战死的弟兄家里送了十两银子,自己掏的腰包。
后来韩将军升官了,他王老三因为腿上中了一箭,落下了病根,就调到这泗州来守城门。一守就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他见过太多事了。金兵来过,土匪来过,朝廷的官儿换了一茬又一茬,一个比一个贪。去年冬天,城里饿死了三十多个老人,都是交不起粮税的。衙门的人把尸首拖到城外乱葬岗一扔了事,连张草席都不给。
王老三还记得那些老人的眼神——空洞的,绝望的,像是早就死了,只是身子还赖着不肯断气。
“王头儿,”年轻守军忽然碰了碰他,“你看那边——”
王老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城外的雪原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群黑点。
起初只是几个,接着是几十个,几百个……他们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悄无声息,却又迅速得可怕。晨光里,能看见他们身上的铁甲反着冷光,能看见他们手里握着的、闪着寒光的刀。
没有旗,没有鼓,甚至没有人喊叫。
只有马蹄踏雪的沉闷声响,像死神在敲门。
城头上终于有人发现了。
“敌——敌袭!”凄厉的号叫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铛铛铛铛——警钟疯狂地敲响。
王老三浑身一颤,酒葫芦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出去老远。他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黑影,看着他们如潮水般涌向城门,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
开,还是不开?
开了,他就是叛徒,是奸细,是要被千刀万剐的。
不开……不开又能怎样?这破城守得住吗?刘延庆那老东西,听说早就把家眷送去了汴梁,自己在这儿也就是做做样子。真打起来,第一个跑的就是他。
王老三忽然笑了。
笑得很难看,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想起十五年前,韩将军拍着他的肩膀说:“老三,好好活着,等天下太平了,咱哥俩好好喝一顿。”
天下太平。
这四个字,他等了十五年。
“开门。”王老三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年轻守军愣住了:“王头儿,你……”
“我说开门!”王老三猛地拔刀,一刀劈断了门栓的绳索,“都他妈给老子让开!”
守军们吓傻了,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用肩膀顶住那扇沉重的城门,一点一点,往外推。
城门开了条缝。
冷风呼地灌进来,卷着雪沫子。
城外的黑骑已经冲到了护城河边。为首的那人看见了门缝,看见了门缝后面那个疯了一样推门的老卒。
杨再兴举起右手,猛地向前一挥——
“冲!”
三千铁骑,如决堤的洪水,涌进了泗州城。
王老三被撞倒在地,有人从他身上踏过去,靴子踩在胸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可他还在笑,笑得满脸是泪。
城门楼子上,刘延庆刚披上甲,就听见下面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他扑到垛口往下看,只见南门洞开,黑压压的骑兵正蜂拥而入。城里的守军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有的跪地投降,有的往巷子里钻。
“完了……”刘延庆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他想起昨天收到的密报,说韩世忠已经降了炎军,还说炎军主力至少还要三天才能渡河。可这才一夜,人家就打到家门口了。
骗局。
都是骗局。
刘延庆忽然暴起,抽出佩剑就要往脖子上抹。旁边的亲兵死死抱住他:“将军!使不得啊将军!留得青山在……”
话没说完,一支箭从下面射上来,正中亲兵后心。亲兵哼都没哼一声,软软倒下。
刘延庆呆呆地看着亲兵的尸体,手里的剑咣当掉在地上。
辰时三刻,泗州四门全部易主。
杨再兴站在南门城楼上,看着城里渐渐平息的骚动,看着一队队被押出城的俘虏,看着那面被降下来的、冻得硬邦邦的“宋”字旗。
有亲兵来报:“将军,府库清点完毕,粮草够咱们吃三个月。武库里还有三百副新甲,五百张弓。”
杨再兴点点头:“伤亡呢?”
“咱们死了二十七个,伤了六十多。守军死了不到一百,剩下的全降了。”亲兵顿了顿,“那个开城门的队正……”
“带他来。”
王老三被两个军士搀着走上城楼。他腿上中了一刀,走起来一瘸一拐的,脸上却没什么痛苦的表情,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杨再兴打量着他:“叫什么名字?”
“王老三。”老卒挺直了腰杆,“原韩家军左营第三都队正,宣和三年因伤退役,调防泗州。”
“为什么要开城门?”
王老三沉默了一会儿,说:“将军,我在这城里守了十五年。这十五年,我看着城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看着粮价一天比一天高,看着当官的换了一茬又一茬,一个比一个贪。”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韩将军的信上说,开了门,既往不咎。我不在乎咎不咎,我就想问问——”
他盯着杨再兴,一字一句:“你们来了,这城里的人,能吃饱饭吗?”
城楼上一片寂静。
只有风卷着残雪,从垛口呼啸而过。
杨再兴忽然笑了。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走过去,亲手披在王老三肩上:“能。”他说,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不光能吃饱,还能活得像个人。”
王老三愣住了。他低头看着肩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披风,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这个四十二岁的老卒,在泗州城的晨光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远处,太阳终于爬出了地平线。
金红色的阳光照在雪原上,照在刚刚插上城头的“岳”字大旗上,照在那些或站或跪、或死或生的人们脸上。
淮北第一座重镇,就这么拿下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血战,没有力挽狂澜的英雄。只有一个老卒在黎明前推开了城门,一群年轻人在雪夜里奔袭了八十里路。
仅此而已。
杨再兴转过身,望向南边。
淮河对岸,中军的大营应该已经开始拔营了。最多两个时辰,岳将军就会渡过河来,站在这座城楼上,望向更北的地方。
而更北的地方,是汴梁,是黄河,是燕云十六州,是金人的都城,是这片土地上被铁蹄践踏了太久的山河。
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传令,”杨再兴的声音在晨风里格外清晰,“全军休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向北,继续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