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在这里收紧了身段,水流转急,浑浊的河水卷着上游带来的黄沙,在初冬的北风里打着旋儿奔流。北岸,楚州地界上的“龟山戍”,像个生了锈的旧钉子,歪歪斜斜钉在一处凸出水面的石矶上。土墙塌了半截,望楼看着随时要倒,几面褪了色的“宋”字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戍堡里拢共八百来人,多是本地凑数的厢军和招来的乡勇,刀枪是旧的,人心是散的。领头的杨指挥使,五十来岁,是楚州团练使手下的老人,早就没了心气儿,只想着混到卸任,捞点油水回家养老。
自打九月里对岸江宁府震天响的誓师动静隐约传来,杨指挥使的心里就没着没落过。他加了哨,日夜盯着南岸。十月底,南边江面上的炎军水师船一下子多了起来,来回穿梭,更有大队人马沿江集结的影影绰绰。杨指挥使慌了神,一边朝楚州拼命发求援文书,一边催手下修补工事,多备箭矢滚木。可求援信像石头沉了塘,楚州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他这儿?手下的兵看着主将都慌了,跑的人一天比一天多。
十一月初十,最后一点遮掩也没了。南岸江面上,大小几百条船,载着满满当当的兵马,开始明目张胆地演练渡河、抢滩。那整齐划一的架势,那在冷太阳底下反光的崭新盔甲刀刃,还有那些用油布盖得严实、看不真切的长条家伙(神机营的火器),一股脑儿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
杨指挥使最后那点指望也灭了。他把手下几个队正、都头叫到戍堡那间又小又黑的值房里,围着一盆快没火星子的炭火,唉声叹气。
“援兵是没影儿了。”他搓着手,脸灰扑扑的,“看对面这阵仗,是动真格了。咱们这儿……怕是悬了。”
一个年轻些的都头梗着脖子:“指挥,咱也有八百号人,龟山这地方险,背靠着淮河,未必守不住几天!就算守不住,拼掉他几个贼兵,也比当逃兵强!”
“守?拿啥守?”一个老成的队正苦笑,“人心都散了,箭不够,滚木礌石也没备下多少。对面那架势,怕不下几万人,还有水师大船,一顿炮石砸过来,咱这土墙就塌了。硬守,就是让大家白白送死。”
“那……那就降了?”有人蚊子哼哼似的嘀咕了一句。
值房里一下子死静。投降,这念头好多人心里都转过,可谁也不敢第一个挑明。
杨指挥使眼神飘忽,好半天,才长长叹出口浊气,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再看看……再看看……兴许……兴许还有缓儿……”
缓儿没等来,等来的是兜头一记闷棍。
十一月十二,寅时末,天将亮未亮,是一天里最冷、人也最困乏的时辰。龟山戍墙头上执勤的哨兵,裹着破棉袄,抱着长矛,靠着垛口打盹。河面上起了大雾,白茫茫一片,啥也瞧不真切。
突然,雾深处传来一阵低低的、密集的“哗哗”水声,不像寻常划桨,倒像许多轻快的梭子在飞快切水。
“啥动静?”一个老哨兵猛地惊醒,探头往河面张望。
雾太大,啥也看不清。可那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里头还夹着压低的、短促的吆喝和金属磕碰的轻响。
“敌袭!是敌袭!快敲梆子!”老哨兵扯着嗓子喊,连滚带爬要去敲警梆。
晚了。
几十条黑黢黢、细长的“浪里钻”快艇,鬼似的冲破浓雾,悄没声贴上了北岸!艇上跳下来的,是一个个穿着深色水袍、嘴里咬着短刀、手脚利落得吓人的汉子——正是张顺“潜影组”手下最精悍的“水鬼”队。他们壁虎一样悄无声息爬上陡峭的河岸,转眼就把岸边几个打瞌睡的岗哨给抹了脖子。
紧跟着,更多船只从雾里钻出来,不是大战船,是各式渡船、渔船,还有临时扎的木筏。船头站着的,不再是水鬼,而是一个个顶盔贯甲、背插认旗的骑兵和步兵!正是岳飞手下五千“背嵬军”先锋!
原来,岳飞压根没打算硬碰硬打龟山戍。他早派了大批探子,把龟山上下游几十里的水文和守备摸了个门清。发现龟山戍虽然地势险,但上下游都有水流缓、守备松的河段。他定下计策:让张顺的水鬼队当奇兵,趁大雾夜从上游一处荒滩先摸过去,清掉岸边岗哨;同时,主力大张旗鼓在龟山正面江面集结,吸引守军注意;实则挑了五百最精锐的骑兵和一千步兵,由他亲自带着,坐轻便船,等水鬼得手,就从上游偷渡点悄没声过河!
这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玩得漂亮。
当背嵬军的先头骑兵马蹄子踏上北岸营地时,龟山戍堡里的梆子才凄凄惨惨响起来,可已经迟了。
岳飞一身玄甲,外罩猩红战袍,骑马立在河岸高处。他没立刻下令攻打龟山戍堡,而是先派出几队轻骑,水银泻地般,迅速控死了龟山通往楚州和下游几个县城的几条要道,设下临时卡子,掐断消息。同时,让步卒列好阵,慢慢朝龟山戍堡压过去,却只围不攻。
晨雾渐散,日光艰难地刺破云层,照亮河岸。龟山戍堡上的守军惊恐地发现,他们被包圆了。堡外,是队列严整、杀气腾腾的几千炎军精锐。堡后淮河上,也冒出了炎军水师的战船,堵死了水路。
杨指挥使脸白得像纸,爬上那摇摇欲坠的望楼,看着堡外那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岳”字帅旗,还有旗下那个年轻却稳如山的身影,最后一点抵抗的念头也散了。他认得那旗,听过那名字——岳飞,大炎新近蹿起来的年轻猛将,在淮南剿匪,立过不少功。
“完了……”他喃喃道。
这时,堡外炎军阵里,一骑飞出,直冲到堡下,是个大嗓门的通事官(翻译兼喊话的)。他举着个铁皮喇叭,对着堡上吼:
“堡里守军听着!咱是大炎北伐中军先锋岳将军麾下!你们已经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逃!岳将军有令:念你们多半是被迫的,不忍心多杀!限你们半个时辰内,开堡投降!交出领头的和死硬分子,其他人,一律不问!咱大炎王师,纪律严明,绝不乱杀一个人,不动老百姓一根草!要是死硬不降,等大军打破堡子,鸡犬不留!”
喊话声在清冷的晨风里荡开,清清楚楚钻进每个守军耳朵。
堡里顿时乱了营。好多兵本来就不想打,听说能活命,还不追究,顿时动了心。几个队长、都头看杨指挥使的眼神也变了。
杨指挥使闭上眼睛,长叹一声。他知道,大势已去。硬扛,只有死路一条,还得拖累这几百号弟兄。投降……兴许还有条活路。他听过点大炎军队在江南的作风,好像确实比金兵和好些宋军讲点规矩。
“罢了……罢了……开门吧。”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沉重的堡门在让人牙酸的吱呀声里慢慢推开。杨指挥使丢了头盔,脱了甲,只穿件单衣,带着几个同样卸了武装的军官,垂头丧气走出来,在堡门前跪倒请降。
岳飞见了,这才催马上前。他没下马,只在马上微微欠身,对杨指挥使说:“杨指挥使识时务,省了一场厮杀,保了几百条性命,也算有功。”
随即下令:“接收戍堡,清点人、兵器、粮草!降兵愿意跟着干的,另行编队;不愿意的,发路费,打发回家!严令各部,不准扰民,不准抢东西,违令的砍头!”
命令立刻执行。背嵬军纪律极严,进堡后果然秋毫无犯。粮仓封了,武库点了,降兵集中看管问话。有几个想趁乱藏钱的戍堡旧吏,被当场揪出来,按“军前盗窃”的罪名捆了,准备军法处置。
更让当地老百姓和降兵吃惊的是,岳飞随后派出一小队兵,带着军中医官和药,主动去到龟山脚下那个被战事吓得够呛的小村子,给生病的老人孩子看病,还分了点军粮,安抚人心。同时贴上安民告示,说大炎北伐,只为赶走金贼、平定割据、恢复太平,绝不祸害好老百姓,叫大家该干啥干啥。
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开。龟山戍一鼓而下,守将投降,炎军不但没杀人抢东西,反而接济百姓,军纪严明。这和传说中凶神恶煞的金兵,还有好些纪律败坏的宋军,成了鲜明对比。
当天下午,岳飞在龟山戍堡升帐议事。他脸上没半点刚赢了仗的得意,反倒更凝重了。
“龟山是拿下了,也就是拔了淮河南岸一颗钉子。楚州、盱眙、泗州这些地方,还有宋军重兵。”他指着刚铺开的简易地图,“咱们过河的消息,怕是已经漏了。赵构那边肯定要调兵遣将,堵咱们。咱们是孤军深入,后头大部队过河还得些日子,粮道也没稳当。”
他环视帐中将领:“所以,咱不能在这儿久待,更不能贪功冒进。下一步,得以龟山当据点,往西、往北,多派游骑探马,把楚州、盱眙守军的底细和周围地形摸清楚。同时,加固龟山防守,修个简易码头,等着后头部队和粮草过来。得让这地方,成了咱中军过淮河后第一个落脚点,一个稳当的前进基地!”
众将凛然听令。他们知道,真正的难关,才刚开头。占个空虚的边戍容易,要在敌占区站稳脚跟,顶住马上要来的反扑,才是对这位年轻先锋将军和他们这支精锐的真考验。
日头西斜,淮河水声依旧哗哗。龟山戍堡上,那面破旧的“宋”字旗被扯下来,换上了崭新的“炎”字旗和“岳”字旗。
岳飞独自站在戍堡墙头,望着北方暮色沉沉的野地。北风卷着他猩红的战袍,年轻的脸上,是和年纪不大相称的沉稳与决绝。
北伐的第一颗棋子,落下去了。棋盘上的厮杀,才刚开始。而他,作为捅出去的这柄尖刀,得在这盘关乎国运的大赌局里,走稳接下来的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