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扬州,本该是“夜市千灯照碧云”的繁华时节。可自打七月里,江对面江宁府那遮天蔽日的营寨和日夜不休的操演声隐约传来,这座“行在”之城,便像是被抽干了底气的病人,一日憔悴过一日。
消息是捂不住的。先是有从江宁、镇江过来的行商,在茶馆酒肆里压低了声音,说起北岸如何兵甲耀目,粮船如何阻塞运河。接着,往江北贩运丝绸茶叶的商队,回来都说各条北上的官道都设了严卡,盘查极紧,寻常人根本过不去。到了八月,连扬州府衙里那些鼻子最灵的胥吏都开始私下变卖家当,将妻小往更南边的老家送了。
等到九月十八,长江北岸那场惊天动地的誓师,虽然隔着浩浩江水,但那低沉如闷雷的鼓声、隐约可闻的海啸般的呐喊,还有江面上陡然增多的、游弋不定的炎军水师快船,终于将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碾得粉碎。
大炎,真的要打过江来了!目标直指扬州!
恐慌如同瘟疫,一夜之间席卷了这座临时都城。
九月廿五,天还没亮透,扬州旧城的“淮南东路制置使司”衙门(现被充作南宋小朝廷的主要办公地)里,便已灯火通明,乱成了一锅焦糊的粥。
正堂上,临时充作朝会的厅堂内,弥漫着一股绝望、焦躁和汗腺过度分泌的酸腐气味。昔日汴京皇宫里那些精美的熏香、清雅的茶点,在这里是见不到的。只有几张粗笨的公案,几十把高低不一的椅子,以及墙上几幅墨迹犹新、却已沾满灰尘的“中兴”、“还我河山”之类的字幅。
坐在上首的,是面色苍白、眼圈乌黑、裹着一件厚厚锦袍仍显得有些发抖的赵构。他这“皇帝”当得窝囊,从应天府跑到扬州,一路颠簸,龙椅还没坐热乎,对面的刀锋就已经快要架到脖子上了。他左手边,站着同样神色憔悴、却强撑着几分硬气的宰相李纲和留守司统制宗泽。右手边,则是面皮白净、眼神闪烁的副相黄潜善和知枢密院事汪伯彦。
堂下,挤满了从各地逃来、或勉强留在扬州的文武官员,个个衣衫不整,面带菜色,有的靴子上还沾着泥,显然是仓促赶来。他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声音越来越大,满是惊惶与争执。
“决不能坐以待毙!趁敌军立足未稳,当集中兵力,北渡迎击,御敌于江北!”一个穿着旧宋军铠甲的将领梗着脖子吼道,他是从淮西溃退下来的刘光世部下一个统制官,“咱们在江北还有几处营寨,水师也还有些船只,背水一战,未必没有机会!”
“迎击?拿什么迎击?”立刻有人嗤笑反驳,是个从临安(杭州被占后,南宋重心在扬州)逃来的户部员外郎,“江宁对岸聚集了多少兵马?二十万!三十万!都是方腊这些年精练的新军,还有那劳什子会喷火打雷的‘神机营’!咱们这边呢?张俊将军的人马在淮西被金人打残了还没补齐,韩世忠……哼,投了贼了!刘光世将军的兵倒是不少,可你看看外面,军心还剩几分?粮饷又能支应几天?这时候过江,不是迎击,是送死!是让将士们白白填了江鱼!”
“那你说怎么办?拱手让出扬州,继续往南跑?跑到哪里去?福州?广州?还是躲到海上去?”主战的将领怒目而视。
“南狩……也未尝不是权宜之计。”一个声音幽幽响起,是站在黄潜善身后的一位老翰林,“方腊势大,锋芒正盛。昔年高祖尚有白登之围,光武也曾避更始锋芒。陛下万金之躯,系天下苍生之望,岂可轻蹈险地?不如暂避其锋,迁都临安(此指更南的绍兴或明州),联络四方忠义,徐图恢复……”
“放屁!”一声暴喝打断了老翰林的嗫嚅,只见宗泽须发戟张,猛地踏前一步,指着那老翰林的鼻子骂道,“迁都?再迁就到海里去了!金人还在北边虎视眈眈,现在又要南避方腊?朝廷威信何在?将士之心何存?江北百万遗民之望何寄?!今日弃扬州,明日就要弃两浙,后日这残山剩水,还能有你我立足之地吗?!”
他转身,冲着赵构噗通跪下,以头抢地,咚咚作响:“陛下!万万不可再退了啊!扬州虽非雄城,但背靠大江,漕运尚通,城中尚有数万可战之兵,江淮之间,更有无数心念故国的义民豪杰!当此存亡之际,正需陛下乾纲独断,振奋士气,坚守扬州!一面整饬防务,加固城垣,一面遣使联络湖南、四川诸路,甚至……甚至可尝试与金人斡旋,陈说利害,使其暂缓南逼,或可形成犄角之势!若陛下一意南狩,则人心离散,大局崩坏,悔之晚矣!”
宗泽声泪俱下,额头已磕出血印。他是真的急了,也是真的绝望。他深知朝廷这点家底,也清楚对面大炎的强势。可他更明白,一旦放弃扬州这个最后的政治象征和江北支点,这个仓促拼凑的南宋小朝廷,就真的离树倒猢狲散不远了。
赵构被宗泽这一跪一哭,弄得手足无措,脸色更白,求助般地看向黄潜善和汪伯彦。
黄潜善捋了捋修剪整齐的胡须,慢条斯理地道:“宗留守忠勇可嘉,然则……局势危殆,亦需正视。方腊磨刀霍霍,志在必得。我军新败之余,士气不振,钱粮匮乏,纵有忠义之心,恐难敌虎狼之师。为陛下安危计,为社稷宗庙计,暂避锋芒,以空间换时间,积蓄力量,待时而动,方是老成谋国之策。”
汪伯彦也连忙附和:“黄相所言极是。金人乃豺狼,方腊亦是心腹大患。如今二者皆迫近,扬州已是四战之地,无险可守。陛下不如效法晋元帝、宋高宗(指赵构之前的南渡先例),南渡钱塘,凭江海之险,抚慰东南,未尝不能延续国祚,徐图中兴。”
“你们……你们这是要将陛下置于何地?将太祖太宗基业置于何地?!”李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黄、汪二人,厉声道,“南渡?说得轻巧!离了扬州,失了江淮屏障,东南一隅,真能偏安?方腊水师强盛,金人骑兵倏忽往来,到时两头受气,才是死路一条!如今唯有一心,死守扬州,激励将士,或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或待北方有变!”
堂上顿时又吵作一团,主战、主和、主逃,各执一词,唾沫横飞,谁也说服不了谁。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冷笑连连,有人目光呆滞,茫然无措。
赵构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切,只觉得头痛欲裂,心慌气短。他想逃,远远地逃离这片马上就要变成修罗场的土地,逃到听不见战鼓、看不到烽烟的地方去。可宗泽、李纲那悲愤的目光,又让他不敢轻易说出那个“逃”字。他知道,一旦他说出要南狩,恐怕这堂上为数不多的、还有点血性的臣子,也会离心离德。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尘土、满脸惊惶的驿卒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手中高举着一份插着三根羽毛的紧急军报。
“报——!!!江北急报!炎军……炎军东路军先锋已过瓜洲!水师战船蔽江,正在搭建浮桥!西路探马回报,炎军韩世忠部前锋出现在天长军方向!中军……中军庞字大旗已至仪征北二十里!”
“轰——!”
最后一点支撑的假象被无情戳破。堂内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恐慌和喧嚣。
“这么快?!”
“浮桥?!他们要直接渡江攻打扬州?!”
“韩世忠这背主之贼!他竟然打头阵!”
“陛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赵构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向黄潜善和汪伯彦。
黄、汪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躬身:“事急矣!请陛下速作决断,移驾南巡,以保万全!”
宗泽和李纲还想再谏,却被几个神色仓皇的太监和内侍围住,七手八脚地就要去“搀扶”赵构。
“陛下!陛下不可啊!此时一走,扬州必溃,江北不复为朝廷所有矣!”宗泽声嘶力竭。
赵构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甩开李纲试图拉住他衣袖的手,颤声道:“移驾……移驾!速备舟船!传旨……不,通告百官,愿随驾者即刻准备,不愿者……各安天命!”
说罢,再不敢看宗泽等人绝望的眼神,在内侍的簇拥下,踉踉跄跄地向后堂逃去,那件厚重的锦袍下摆,拖在地上,沾满了灰尘。
正堂内,留下一片死寂,继而炸开。有人哭喊着追着皇帝的背影跑去,有人呆立原地,面如死灰,有人则开始眼神闪烁,四下张望,琢磨着自己的后路。
李纲仰天长叹,老泪纵横。宗泽则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望着门外秋日阴沉的天空,喃喃道:“完了……完了……扬州一失,人心尽去……东南半壁……危矣……”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这小小的“行在”衙门,迅速蔓延至整个扬州城。官员携眷奔逃,富户争抢舟船,市井谣言四起,乱兵开始趁火打劫……这座曾经承载着南宋最后一点复兴幻梦的城市,在北方战鼓的催逼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滑向崩溃与混乱的深渊。
而在长江北岸,大炎北伐军的先锋,已经能清晰地望见扬州城的轮廓。更北方,金国侦骑也嗅到了南方的剧变,开始向淮河方向悄然移动。
一场决定江淮乃至整个南方命运的风暴,即将以扬州为中心,猛烈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