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刚过,钱塘江的潮水还没涨起来。
巡抚衙门后院的青砖缝里,已经钻出了茸茸的绿意,是去年秋天落下的草籽,憋了一冬,到底憋不住了。议事堂的门槛被磨得中间凹下去一指深,木头纹理都露了出来,那是成千上万双脚进出蹭的——童贯在时,这里是江南文武每日点卯的地方。
方腊没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后头。
他把公案挪到了西墙根,上面堆满了刚从库房清点出来的鱼鳞册、田契、户帖,堆得小山一样。他自己搬了张小板凳,坐在堂屋正中央,面前摆着个小炭炉,炉子上坐了个陶壶,壶嘴正“噗噗”地冒着白气。
他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
辰时初刻,人开始来了。
第一个到的是庞万春。他换下了平日里那身便于骑射的窄袖劲装,穿了一身簇新的靛青色文士襕衫——料子是杭绸,但裁剪得有点别扭,腋下绷得紧,走路时摆不开步子。他在门口顿了顿,伸手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这才迈过那道凹陷的门槛。
“来了?”方腊头也没抬。
“来了。”庞万春应了一声,四下看看,不知道该坐哪儿——两边的太师椅都蒙着灰,显然好久没人坐了。
“搬张凳子,随便坐。”方腊用蒲扇指了指墙角堆着的几张矮凳。
庞万春搬了张凳子,在方腊左手边三步远的地方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那身襕衫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突兀,像个穿了大人衣服的孩童。
第二个是方百花。她还是那身鱼鳞细铠,走得哗啦啦响,只是在肩头上多系了一条白麻布——那是三天前战死的亲卫队长阿蛮的裹伤布。她在庞万春旁边坐下,把腰刀解下来,横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刀刃朝外。
第三个是邵仙英。她抱着一摞账册进来,最上头一本摊开着,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她在方百花下首坐下,把账册放在脚边,然后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帕子,开始擦拭一副断了腿的老花镜——那是赵普前日摔坏的。
赵普自己是第四个到的。老头子拄着竹杖,走得颤巍巍,腋下夹着个藤编的匣子。他在邵仙英旁边坐下,打开匣子,里头是算盘、裁纸刀、墨锭,还有一叠裁好的桑皮纸。
石宝第五个来。他裤腿上沾着黄泥,鞋帮湿了半截,是刚从城外屯田的坝子上赶回来的。手里攥着一把青绿的麦苗,苗根还带着土。他在赵普下首坐下,把麦苗小心地放在脚边。
韩冲几乎是贴着石宝的脚后跟进来的。这个帮源洞时期的暗哨头子,走路依然没有声音。他在最靠门的位置坐下,后背微微弓着,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去的豹子。
然后是人声。
“这边走!小心门槛!”
“卢员外,您先请。”
“林教头客气了。”
林冲和卢俊义并排跨过门槛。两人都穿着新发的天策府制式深灰劲装,只是林冲的浆洗得硬挺,卢俊义的则柔软熨帖。他们在右边寻了位置,搬凳子坐下时,动作几乎同步。
武松是跟着他们后脚进来的。右臂空袖筒扎在腰带里,左手按着刀柄,走路带风。他一眼看见林冲旁边的空位,咧嘴一笑,过去坐下时,凳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关胜、呼延灼、花荣、董平鱼贯而入。
关胜的红脸今天洗得格外干净,胡子也修剪过;呼延灼的双臂肌肉贲张,把衣袖撑得满满当当;花荣的手指无意识地虚捻着,像是在掂量无形的箭矢;董平的鬓角修得一丝不苟,连一根杂发都没有。
他们四个挨着武松坐下。
然后是阮氏三雄——小二、小五、小七,兄弟三人几乎是挤进来的,身上还带着江水的腥气。他们在后排找了位置,阮小七一屁股坐下时,凳子“嘎吱”惨叫了一声。
张清、郝思文、宣赞、单廷珪、魏定国、杨志、扈三娘、李俊、张顺……一个个进来,找位置坐下。椅子不够,刘横和马老三又搬进来十几张条凳,靠墙摆开。
最后到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张叔夜。
这位历史上宋朝的龙图阁直学士、汴京保卫战的主帅,今日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头戴方巾,脚踩布鞋,手里捧着一卷用蓝布包着的书。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实实的,目光平和地扫过满堂的人,然后在左边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挨着那堆鱼鳞册。
另一个,是众人没想到的。
公孙胜。
这位梁山的神机军师,今日未着道袍,只一身寻常的靛蓝布衣,头发用木簪随意绾起,背上背着个黄布包袱。他在门口稽首,声音清越:“贫道公孙胜,听闻圣公欲立新制,特来聆听。”说罢,也不等招呼,径直走到右边最末的位置,安静坐下。
堂里渐渐坐满了人。
左半边,以庞万春为首,是帮源洞的旧部,加上张叔夜。
右半边,以林冲为首,是梁山归顺的将领,加上主动来投的公孙胜。
泾渭分明,却又同处一室。
陶壶里的水开了,咕嘟嘟地顶着壶盖。
方腊放下蒲扇,提起壶,往面前一排粗陶碗里倒水。倒到第八碗时,水没了。他也不喊人添,就那么把空壶放回炉子上,自己端起第一碗,吹了吹热气。
“今儿叫大伙来,就说一件事。”
他呷了口热水,烫得咂了下嘴。
“天策府,从今儿起,换个活法。”
堂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以前在帮源洞,天策府是啥?”方腊自问自答,“是我、庞大哥、百花、仙英、赵先生、石宝、韩冲、李彪、刘横、马老三——咱们十一个人,管八百张嘴。那时候简单,谁饿了,给口吃的;谁冷了,给件衣裳;谁受伤了,抬到仙英那儿;谁要出去拼命了,庞大哥点个头。”
他把碗放下,目光扫过右边。
“后来梁山的朋友们来了,人多了,三万张嘴,三万个心思。”他顿了顿,“简单法子不顶用了。我喊一嗓子,前头听见了,后头还在问‘说啥呢’;我定个规矩,这边遵守了,那边说‘咱梁山不兴这个’。”
林冲微微垂下眼。武松摸了摸鼻子。
“所以得立新规矩。”方腊从脚边拿起一卷用麻绳捆着的纸,解开绳子,摊开,“这玩意儿,我琢磨了两个月。”
纸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图——一个圆圈,伸出五根线,像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这叫什么?叫‘五根指头攥成拳’。”方腊指着那五根线,“第一根指头,管打仗。第二根,管练兵。第三根,管制家伙。第四根,管看路听风。第五根,管吃喝拉撒。”
他说得粗俗,堂里有人低低笑了一声,又赶紧憋住。
“庞大哥。”方腊看向左边。
庞万春站起来,那身襕衫的下摆绊了一下,他踉跄半步,站稳。
“这根‘打仗指头’,你牵头。”方腊说,“但光你一个人不够——我给你配两个副手。”
他看向右边:“林教头,关将军。”
林冲和关胜起身。
“你们仨搭伙。”方腊说,“从今往后,仗怎么打,你们仨商量。庞大哥善冲阵,林教头懂阵法,关将军精骑战。商量妥了,报给我画押;商量不妥,把各自的道理写纸上,我看。”
庞万春抱拳:“得令。”声音有点干。
林冲和关胜对视一眼,也抱拳:“遵命。”
“第二根‘练兵指头’。”方腊看向方百花,“百花,你牵头。”
方百花站起来,铠甲哗啦响。
“配两个副手:花荣兄弟,徐宁教师。”方腊说,“百花身上二十二处伤,最知道战场上缺啥;花兄弟箭术通神;徐教师枪棒功夫,大宋朝数得着。你们仨,半年内给我编出一套操典——从怎么站队,到怎么杀人,白纸黑字写清楚。”
方百花重重点头。花荣抿了抿唇。
“第三根‘制家伙指头’。”方腊看向刘横和马老三,“刘横,马老三,你俩牵头。”
两人站起来。
“配两个副手:杨志制使,单廷圭兄弟。”方腊说,“刘横打过石头,懂料;马老三造过军器,懂工;杨制使走过大江南北,见过世面;单兄弟善筑城,懂营造。你们四个,一年内我要看到三样东西:射得更远的弓,浪里不翻的船,炸得更响的火药。”
刘横搓着手,嘿了一声。马老三用力点头。杨志喉结滚动,抱拳的手有些抖。
“第四根‘看路听风头’。”方腊看向韩冲,“韩冲,你牵头。”
韩冲站起来,背挺得笔直。
“配两个副手:时迁兄弟,戴宗兄弟。”方腊说,“韩冲当了三年暗哨头子,最会看路;石迁兄弟,穿墙入室轻功了得;戴宗兄弟神行太保,腿脚快。你们仨,给我织一张网——从杭州织到汴京,织到金国上京。这张网上每个结,都得是活人的眼睛、耳朵。”
时迁深吸一口气。戴宗——不知何时已坐在后排角落,此刻起身,抱拳:“戴宗领命。”
“第五根‘吃喝拉撒指头’。”方腊看向赵普和石宝,“赵先生,石宝,你俩牵头。”
两人站起来。
“配两个副手:卢俊义员外,张叔夜先生。”方腊看向右边和左边。
卢俊义和张叔夜同时起身。
“赵先生管了二十年钱谷,石宝管过三年八千人的伙食,卢员外当过河北首富,张先生执掌过汴京军政。”方腊说,“你们四个搭伙,管三件事:第一,粮草军饷,一粒米不能少;第二,功赏抚恤,当天赏,三天内送到家;第三,屯田垦荒,让退伍的兄弟有地种。”
赵普扶了扶刚修好的眼镜。石宝重重点头。卢俊义沉声道:“卢某定当竭力。”张叔夜一揖到底:“叔夜,愿效绵薄。”
五根指头,十五个人。
方腊说完了,端起碗又喝了口水。
“至于三娘,暂时统管女营”
扈三娘轻轻点了下头!
堂里更静了,静得能听见后院老树上麻雀的叽喳声。
他放下碗,走到张叔夜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枚铜印——半个巴掌大,黄铜铸的,印纽是个简朴的方钮。
“张先生。”
张叔夜躬身:“在。”
“这枚印,你拿着。”方腊把印递过去,“从今儿起,杭州——及日后所有咱们打下的州县,民政、刑狱、科举、教化,一应文事,由你总理。可直接向我呈报,亦可与庞都督、赵总长协商。遇紧急事,可行权宜,事后报备即可。”
张叔夜双手接过铜印。
印很沉,压在掌心,冰凉。
他抬起头,看着方腊,这位曾是他敌人的“贼首”,此刻眼神平静,没有试探,没有戒备,只有托付。
“叔夜……”他声音哽了一下,“定不负所托。”
方腊点点头,又走到公孙胜面前。
“公孙先生。”
公孙胜稽首:“贫道在。”
“你是明白人。”方腊说,“今日来,不是听我讲道的。这天策府新制的草图,你可有看法?”
公孙胜抬起头,目光清澈:“圣公以五指成拳,确是高明。然五指若想灵活自如,需有一‘腕’统协;五指发力,需有一‘心’驱动。此二者,圣公图中未显。”
堂里众人一愣。
方腊却笑了:“先生说的是。这‘腕’,便是天策府总议厅——今日在场的诸位,皆是厅中一员。这‘心’……”
他顿了顿,看向所有人:“便是‘让天下人吃饱饭、穿暖衣、活得像个人’这个念头。诸位,这念头,是不是咱们的‘心’?”
无人应答。
但许多人,默默点了点头。
“好了。”方腊拍拍手,“架子搭起来了。散了吧。明日卯时,各司点卯——迟到的,罚跑校场十圈;无故不到的,饿一天。”
众人陆续起身。
庞万春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林冲。林冲正好也看过来,两人目光一碰,又各自移开。
但这一次,庞万春等了等。
等林冲走到门口,他才迈步。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台阶。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在青石板路上,第一次没有刻意分开,而是叠在了一起。
堂内,方腊重新坐下,扇着小火。
张叔夜捧着那枚铜印,站了一会儿,走到他身边。
“圣公。”
“嗯?”
“这民政千头万绪,首重何在?”
方腊想了想,从炭炉里抽出根烧了一半的柴火,在地上写了个字:
田
张叔夜看着那个烧出来的焦黑字迹,良久,深深一揖。
他懂了。
后院的老树上,麻雀扑棱棱飞起。
新架的瓜棚上,今年第一根藤蔓,悄悄地,缠上了竹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