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倒下的瞬间,玉笋已冲至门前。
她没去扶——右手虚按在火种胸口上方三寸,指尖青紫焦糖色的光芒吞吐不定,却迟迟没有落下。因为就在她触碰前的刹那,火种裸露的皮肤表面,那层病态的白皙下,暗红色的细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凸起,像有无数微小的蚯蚓在皮下游走。
最密集处,在他胸口正中。
那里,原本平坦的肌肤下,不知何时鼓起一个核桃大小的硬块,隔着薄薄的红肚兜布料,能清晰看到暗红色的光芒有节奏地明灭,像一颗……微缩的心脏。
“别碰!”薛驼子的厉喝从身后传来。
他刚给炕上的少年施完针,药力暂时压制了脾胃经脉的抽搐,但那缕暗红丝线依旧顽固地盘踞在深处。此刻看见火种的样子,薛驼子脸色铁青,拄着拐几步跨过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火种胸口的硬块。
“这……这是‘茧丝’……”他声音发颤,不是害怕,而是某种难以置信的愤怒,“他们居然……真的把这玩意儿弄出来了!”
玉笋抬眸:“茧丝?”
“母体的后手!”薛驼子咬牙切齿,“不,不只是后手——这他妈是‘种子’!那棵枯树不是真正的母体,它只是个培育‘茧丝’的温床!真正要命的玩意儿,早就种在这娃娃身体里了!”
他蹲下身,也顾不得脏,用指甲小心翼翼挑开火种红肚兜的系带。
布料滑落,露出孩童单薄的胸膛。
看清的瞬间,连玉笋都呼吸一滞。
火种胸口正中,那个硬块根本不是普通的肿块。它表面布满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的细密纹路,纹路交织成一幅诡异而规律的图案——像一朵将开未开的、由无数细丝编织成的花苞。花苞中心处,有一小片半透明的薄膜,薄膜下隐约可见一团暗红色的、缓慢蠕动的胶质。
更骇人的是,从这“花苞”的根部,延伸出无数细如发丝的暗红色丝线。这些丝线钻入火种的血肉,沿着经络蔓延,有些已经探到了脖颈、手臂、甚至脚踝。它们像是这具小小身体的根系,正悄无声息地接管一切。
“看见了吗?”薛驼子指着那些丝线,“这不是毒,也不是蛊。这是‘活’的——以人体为土壤,以宿主精气为养料,长成的‘茧’。等这朵‘花’完全开放,丝线布满全身,宿主就会彻底变成……”
他顿了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傀儡。”
“比香奴更高级、更完美的傀儡。保留部分神智,甚至保留特殊天赋,但一切行动、思维,都会被茧丝核心控制。”薛驼子声音低沉,“影那帮疯子,研究这东西已经很多年了。我原以为他们还没成功,没想到……”
他猛地抬头,看向炕上的玄真子。
玉笋心头一跳,转身冲回炕边,掀开薄被。
玄真子依旧昏迷,面色平静。但玉笋凝神细察之下,果然在他胸口正中——膻中穴的位置,皮肤下隐约透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
她指尖轻轻按上去。
触感微硬。
皮下,确实有一个米粒大小的硬结。非常隐蔽,若非刻意探查,根本发现不了。
“他也有?”薛驼子跟过来,脸色难看至极,“什么时候种下的?”
玉笋闭目回忆。
碧波潭底?当时两人都受了重伤,若有外力侵入,未必能察觉。
流沙河上?影狩围攻,腐血萤潮,场面混乱,更是下手的绝佳时机。
或者……更早?
“母体被毁,茧丝被激活了。”薛驼子盯着玄真子胸口的硬结,“这娃娃体内的茧丝是‘主茧’,其他人的都是‘子茧’。主茧一动,所有子茧都会跟着动。刚才那小子突然恢复食欲又剧痛,就是子茧被强行催动的结果。”
他看向玉笋:“你自己呢?检查过没有?”
玉笋抬手按在自己胸口,冰火之炁缓缓流转,仔细探查。
半晌,她摇头:“没有。”
“那就怪了。”薛驼子皱眉,“你俩同生共死这么久,他中招了,你怎么会没事?除非……”
他忽然想到什么,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除非你体内的‘淬毒之焰’,天生克制这玩意儿?或者说,这茧丝是‘活’的,有选择宿主的本能——它挑中了玄真子,却绕开了你?”
玉笋没回答,只是走到火种身边,重新蹲下。
火种依旧昏迷,小脸苍白,眉头紧蹙,似乎在承受某种痛苦。胸口那朵暗红色的“花苞”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起伏,都有新的细丝从根部探出,朝着更深处钻去。
玉笋伸出右手食指,悬在花苞上方。
指尖,青紫焦糖色的火苗无声燃起。
这一次,她没再压制火焰的力量,而是将“淬毒之焰”的毁灭特性催发到极致。火焰色泽变得深沉,中心处甚至透出一丝诡异的黑芒,那是流沙河瘴毒被彻底炼化后留下的印记。
火焰缓缓落下。
在距离花苞表面还有半寸时,异变陡生。
花苞猛地一颤!
表面那些暗红色的纹路骤然亮起,像被激怒的毒蛇,齐齐昂起“头”——不,不是头,是纹路的凸起处,竟然裂开了一道道细微的缝隙,缝隙深处,隐约可见细密的、暗红色的“牙齿”。
它们朝着火焰“咬”来。
玉笋指尖火焰不退反进,与那些“牙齿”撞在一起。
“嗤——!!!”
刺耳的灼烧声响起。暗红色的纹路被火焰灼烧,冒出缕缕灰黑色的烟,发出类似血肉焦糊的臭味。纹路疯狂扭动,试图将火焰“吞”进去,但火焰的破坏力远超它们承受的极限,接触的瞬间就被烧得萎缩、焦黑。
可花苞核心处,那团暗红色的胶质却忽然剧烈蠕动起来。
一股无形的、阴冷的吸力从中爆发!
玉笋指尖的火焰猛地一滞,竟有被强行“拽”进去的迹象!
她立刻撤去火焰,指尖在花苞表面轻轻一划——不是用火,而是用纯粹的冰寒之炁。一层薄薄的白霜瞬间覆盖了花苞表面,暂时压制了它的活动。
花苞颤抖了几下,终于恢复平静。但那些被烧焦的纹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新的暗红细丝从焦黑处钻出,继续蔓延。
“不行。”薛驼子在一旁摇头,“你这火虽然能伤它,但它扎根在这娃娃心脉深处,你烧它,等于烧这娃娃的心脉。除非你有把握在瞬间将整个茧丝核心彻底焚毁,且不伤及宿主性命——否则,就是催命。”
玉笋收回手,看着火种苍白的小脸。
这孩子虽然诡异,虽然危险,但刚才在山坳里,他忍着本能没有袭击薛驼子,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掌心那点微弱的火苗,他说“想跟着走”。
他眼底深处那份对温暖的渴望,不是假的。
“有解法吗?”玉笋问。
薛驼子沉默了很久。
久到屋外传来村民的脚步声和小豆子的询问声:“薛大夫,赵家哥哥怎么样了?我能进去看看吗?”
“在外面等着!”薛驼子吼了一嗓子,门外立刻安静了。
他这才压低声音,缓缓道:“有。但很难。”
“说。”
“茧丝的核心,是活的。”薛驼子指着火种胸口的“花苞”,“但它不是完全独立,它与所有子茧——包括玄真子体内那个——有某种深层次的连接。这种连接,既是控制,也是……供养。”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怀疑,影组织培育这玩意儿,最终目的不是制造傀儡,而是……‘嫁接’。”
“嫁接?”
“把‘茧丝’的特性,连同宿主的天赋,一起‘嫁接’到另一个更合适的‘容器’里。”薛驼子看向玄真子,“玄真子体内那个茧丝,现在还很微弱,因为它缺乏‘养分’。而养分从哪里来?”
玉笋目光一凛:“火种。”
“对。火种是‘主茧’,玄真子是‘子茧’。正常情况下,主茧会不断汲取宿主的精气成长,同时通过某种方式,将部分精炼过的‘养分’输送给子茧。等子茧成熟,就可以……”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等玄真子体内的茧丝成熟,影组织的人就会出现,将火种连同主茧一起“收割”,把这份培养多年的“力量”完整地“嫁接”到玄真子身上。
至于嫁接之后,玄真子会变成什么,火种又会怎样……
不言而喻。
“所以解法是,”玉笋声音冰冷,“在子茧成熟前,斩断连接。同时,在不伤及宿主的前提下,清除主茧和子茧。”
薛驼子苦笑:“说得轻巧。怎么斩?茧丝与宿主经络血肉长在一起,稍有不慎就是同归于尽。更何况,斩断连接后,主茧失去控制,很可能会立刻反噬宿主,吸干精气自保。”
他叹了口气:“道爷我行走江湖几十年,也只听说过两种法子。第一,找到培育茧丝的‘原初母体’——不是那棵枯树,是更古老、更核心的东西——用它的‘本源气息’安抚茧丝,再慢慢剥离。但这玩意儿影组织藏得比命根子还紧,上哪儿找去?”
“第二呢?”
“第二,”薛驼子看着玉笋,“用比茧丝更霸道、更精微的力量,强行‘替换’茧丝对宿主经络的控制。等宿主经络习惯了新力量,茧丝就成了无根之木,到时候再清除,就容易多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这新力量,必须与宿主极度契合,且不能有排异反应。同时,操控者需要对力量的掌控精细入微,稍有差错,宿主经络就会崩毁。”
玉笋沉默。
她明白薛驼子的意思。
玄真子体内的茧丝是子茧,相对微弱。如果能用某种力量提前“占据”他被茧丝侵蚀的经络,等那股力量与他的身体完全融合,再清除茧丝,风险会小很多。
但玄真子现在昏迷不醒,体内情况复杂,糖霜源种、“淬毒之焰”、冰火道胎重塑的隐患……再加上一个茧丝,简直是乱成一锅粥。
至于火种……
他体内的主茧已经根深蒂固,与心脉几乎长在一起。强行“替换”的风险,比玄真子高十倍不止。
“没有别的办法了?”玉笋问。
薛驼子摇头:“至少我不知道。除非……”
他忽然看向玉笋,眼神有些古怪:“除非你能找到‘悬壶一脉’真正的传承。他们当年研究过类似的东西,或许有更稳妥的法子。”
悬壶一脉。
玉笋想起碧波潭底那块悬壶令碎片,想起老樵夫和薛驼子讳莫如深的态度,想起“金身计划”背后若隐若现的古老阴影。
这条路,似乎总是绕不开。
她正思索间,炕上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闷哼。
玉笋立刻转身。
玄真子的眉头紧紧蹙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胸口膻中穴的位置,那粒米粒大小的硬结,此刻正透出淡淡的暗红光芒,像一颗即将苏醒的邪恶眼睛。
“子茧在吸收养分!”薛驼子脸色一变,“火种体内的主茧被激活后,开始反哺了!”
果然,地上昏迷的火种也痛苦地蜷缩起来,小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胸口的花苞,指甲在皮肤上划出浅浅的血痕。花苞的光芒明灭不定,更多的暗红丝线从根部钻出,朝着他脖颈和四肢蔓延。
不能再等了。
玉笋快步走到炕边,掀开薄被,将玄真子的上衣解开。
苍白的胸膛上,那粒暗红色的硬结格外刺眼。周围皮肤下,已经有几缕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丝线,正朝着心脉方向缓慢延伸。
她伸出双手,一手按在玄真子胸口硬结上方,一手按在他丹田处——那里是糖霜源种所在,也是“淬毒之焰”燃烧的地方。
闭目,凝神。
同息效应无声铺展。
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同息之炁温和地滋养或探查。而是将自身的冰火之炁,沿着同息通道,缓缓渡入玄真子体内。
不是疗伤,不是助燃。
是……“标记”。
她要将自己的冰火之炁,像染料一样,浸透玄真子被茧丝侵蚀的每一寸经络。她要让那些经络“记住”她的气息,习惯她的力量,从而在潜意识里,排斥外来的、属于茧丝的入侵。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过程。
她的冰火之炁必须足够精纯、足够稳定,不能有丝毫暴烈,否则会直接撕裂玄真子本就脆弱的经络。同时,她又必须在茧丝完全扎根前,抢在它前面“占据”那些区域。
时间,成了最大的敌人。
玉笋额头的汗珠滚落,滴在玄真子的胸膛上,又迅速被体温蒸发。她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细微到极致的操控中,仿佛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脚下就是深渊。
薛驼子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大气不敢出。他手里攥着几根银针,随时准备出手护住玄真子的心脉,但更多时候,他只能看着玉笋独自面对这场无声的战争。
不知过了多久。
窗外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鸡鸣声再次响起。
玉笋终于缓缓收回双手,脸色苍白如纸,身形晃了晃,差点栽倒。薛驼子连忙扶住她,递过一颗药丸:“快吃!”
玉笋吞下药丸,闭目调息片刻,才重新看向玄真子。
他胸口的硬结依旧在,暗红色的光芒也没有完全消失。但周围皮肤下,那些延伸的暗红丝线,已经停止了生长。更细微处,丝线表面似乎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青白色的冰霜,那是她的冰火之炁成功“标记”的痕迹。
暂时稳住了。
但只是暂时。
茧丝的力量并未消退,它只是在“标记”的压制下,暂时蛰伏。一旦玉笋的力量减弱,或者火种体内的主茧爆发,它就会立刻反扑。
“只能撑三天。”玉笋声音沙哑,“三天内,必须找到解决主茧的法子,或者……去焚天谷。”
焚天谷有“地脉熔心火”,有完整的“引火煅烧”图谱,或许有办法应对茧丝。但这只是猜测,前路依旧渺茫。
薛驼子点点头,又看向地上的火种:“这娃娃怎么办?”
火种依旧昏迷,胸口的“花苞”光芒暗淡了些,蔓延的暗红丝线也停止了扩张。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玉笋走到火种身边,蹲下,伸手轻轻拨开他额前汗湿的碎发。
孩童的皮肤冰凉。
她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那方靛帕——之前给玄真子覆额用的,已经洗净晾干。帕子很旧了,边角磨损,颜色褪得发白,但依旧柔软。
她将靛帕叠成窄条,轻轻系在火种的手腕上。
然后,将一缕极其微弱的、温和的“淬毒之焰”封入帕中。
火焰不会灼烧他,只会像一层极薄的保护膜,暂时隔绝主茧对他神志的侵蚀。同时,也是一个小小的“锚”——让他即使在昏迷中,也能感觉到一丝来自外界的、温暖的牵引。
“带上他。”玉笋站起身,“去找薛驼子说的下一个据点。然后……去焚天谷。”
薛驼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弯腰将火种抱起来——轻得像一片羽毛。
“行吧。”他嘟囔着,“一个两个三个,全是麻烦精。道爷我这把老骨头,迟早被你们折腾散架。”
玉笋没接话,只是走回炕边,小心地给玄真子穿好衣服,重新盖上薄被。指尖拂过他依旧紧蹙的眉头,停留了一瞬。
然后,她转身,推开门。
晨光涌进昏暗的屋子,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她苍白却坚定的侧脸。
院外,小豆子蹲在灶台边打瞌睡,听见动静猛地惊醒:“姐姐!你们要走了吗?”
玉笋点头,从怀里摸出最后一点碎银子,放在灶台上:“这些,给王铁匠。告诉他,村里的人,按时吃药,十天之内不要吃油腻荤腥。井水打上来后,煮沸放凉再喝。”
小豆子用力点头,眼圈有点红:“姐姐,你们还会回来吗?”
玉笋顿了顿,没回答,只是抬手揉了揉他枯黄的头发。
然后,她转身,背起依旧昏迷的玄真子。
薛驼子抱着火种跟在后面。
三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穿过寂静的村庄,走向村口那棵老槐树。
晨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
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
前路漫漫,荆棘密布。
但脚步,未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