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的路上，雾散了大半。
阳光刺破残存的灰白，在山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块。玉笋走在最前，左手依旧按着柴刀刀柄，步伐稳得看不出刚刚经历一场恶战。只是僧衣后背已被汗浸透，湿冷地贴在背上，随着动作隐约透出肩胛骨的轮廓。
薛驼子拄拐跟在两步后，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喘几口，嘴里骂骂咧咧：“这鬼地方……道爷我当年钻深山老林采药，也没这么累过……小子！你慢点！”
最后那句是冲着小火种喊的。
那红肚兜男童——现在暂时叫“火种”——正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玉笋身后。他走得很专注，眼睛盯着玉笋踩过的每一个脚印，白嫩的小脚丫踩进湿泥里，发出“噗叽噗叽”的轻响。听见薛驼子喊，他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又赶紧转回去，小手依旧紧紧攥着玉笋的僧衣下摆，生怕跟丢了。
“听见没！慢点！”薛驼子喘匀了气，拄拐赶上来，“你这娃娃，腿脚倒利索……”
火种缩了缩脖子，脚步真的放慢了些，但攥着衣摆的手更紧了。
玉笋没回头，只是左手拇指无意识地在刀柄上摩挲了一下。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小小的、带着温度的重量，也能感觉到那小手时不时传来的、细微的吸力——不是主动吞噬，更像是某种本能，像婴儿无意识吮吸手指，从她僧衣上残留的些许火炁中汲取微弱的养分。
“停下。”她忽然开口。
火种立刻站住，小手松开衣摆，规规矩矩垂在身侧。薛驼子也停了步，警惕地环顾四周：“怎么？还有埋伏？”
玉笋没答，只是转过身，蹲下来，与火种平视。
火种眨了眨漆黑的大眼睛，有些不安地绞着手指。
“伸手。”玉笋说。
火种乖乖伸出右手。那只小手白得像玉，掌心却隐隐透出暗红色的细密纹路，像烧红的铁丝嵌在皮肤下。
玉笋伸出右手食指，悬在他掌心上方半寸。指尖，一缕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焦糖色火苗悄然窜起，只有米粒大小。
火种的眼睛瞬间亮了。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漆黑瞳孔里映出那点微光，像饿了三天的野狗看见肉骨头。
但他没动。只是死死盯着那点火苗，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掐进掌心，掐出几个白印子。
“忍得住？”玉笋问。
火种用力点头，声音发颤：“忍……忍住。”
玉笋指尖微动，那点火苗轻飘飘落下，落进他掌心。
没有灼烧，没有吞噬。火苗只是静静躺在他掌心纹路里，像一滴琥珀色的露水。火种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某种极度的渴望与克制在体内冲撞。他死死咬着下唇，嘴唇都咬白了，眼眶却慢慢红了。
“为……为什么给我？”他小声问，声音带着哭腔。
“奖励。”玉笋站起身，语气平淡，“刚才，没有偷袭薛驼子。”
薛驼子在旁边“嘿”了一声：“合着道爷我还成了试金石？”
火种没理他。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点火苗，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火苗在他掌心微微跳动，映得他漆黑的眼睛里也有了光。他看了很久，才终于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轻、极轻地碰了碰火苗边缘。
“暖的……”他喃喃道。
“走了。”玉笋转身继续前行。
火种赶紧把掌心拢起，将火苗护在手心，小跑着跟上。这一次，他没再攥玉笋的衣摆，只是紧紧跟着，眼睛时不时瞟向自己合拢的手掌，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薛驼子看着这一大一小，摇摇头，拄拐跟上。
又走了一炷香时间，雾隐村的轮廓出现在前方山坳处。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已经聚了十几个人影，正翘首往这边张望。
看见玉笋三人出现，人群骚动起来。
“回来了！回来了！”
“王铁匠说他们去山里找病根了……”
“哎哟，那小孩子是谁？怎么穿成那样？”
议论声嗡嗡传来。玉笋面不改色，径直走进村口。火种有些害怕地往她身后缩了缩，小手无意识地又想攥衣摆，但看了看自己合拢的掌心，又忍住了。
王铁匠从人群里挤出来。他脸色依然憔悴，但眼神已经恢复了神采，走路也不再摇摇晃晃。“玉笋姑娘，薛大夫！怎么样？找到了吗？”
“母体毁了。”薛驼子替玉笋答了，拄着拐往村里走，“村里还有多少人病着？带我去看看。”
“大部分都还躺着，不过……”王铁匠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从半个时辰前开始，有好几个人说……好像有点饿了。”
薛驼子脚步一顿，转头和玉笋对视一眼。
母体被毁，微瘴源头断绝。这么快就有反应，说明这瘴气对身体的侵害还没到不可逆的地步。
“好事。”薛驼子点头，“带路，我先去给最重的几个施针用药。丫头，你……”
他看向玉笋背上的方向——那是王铁匠家东厢房，玄真子还躺在那里。
“我去看他。”玉笋说着，转向火种，“你跟我来。”
火种乖乖跟上。
村民们的目光好奇地追着这个穿红肚兜、赤着脚的怪异男童，但没人敢上前问。玉笋带着火种穿过村子，推开王铁匠家的院门。
院子里，小豆子正蹲在灶台边扇火熬药，看见玉笋进来，眼睛一亮：“姐姐！你回来啦！道长哥哥还没醒，不过王婶说他脸色好像好了一点点……”
他说着，目光落在火种身上，好奇地打量。
火种被看得不自在，往玉笋腿后缩了缩。
“去帮薛大夫。”玉笋对小豆子说。
小豆子“哦”了一声，放下扇子，小跑着出去了。
玉笋推开东厢房的门。
屋里光线昏暗，窗户半掩，晨光从缝隙漏进来，在炕上投下一道斜斜的光带。玄真子依旧躺在那里，盖着薄被，额上覆着那方靛帕。呼吸平稳绵长，脸色虽然苍白，但眉宇间那层灰败的死气已经淡去许多。
玉笋走到炕边，伸手搭在他腕脉上。
脉象依旧虚弱，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浮滑无力。丹田处，那团糖霜琥珀封固的源种周围，“淬毒之焰”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缓慢却持续地淬炼着表层的糖霜微粒。更让她心头微动的是——源种深处，那股一直潜伏的、阴寒的反抗之力，似乎……减弱了。
不是被火焰炼化了，倒像是……
她凝神细察，半晌，眸中掠过一丝了然。
是流沙河上那场反向输送。
玄真子昏迷中，将自身最后的本源生机反向渡给她，这本是自毁之举，却在无意中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循环”——他渡过来的生机，经过她身体的转化，又通过同息效应缓缓回馈，反而以一种更温和、更贴合他体质的方式，滋养着那缕新生的“淬毒之焰”。
而火焰淬炼糖霜产生的精纯炁息，又反过来反哺他枯竭的经脉。
如此循环，竟隐隐有破而后立、重塑根基的迹象。
只是这过程极其缓慢，且充满变数。稍有不慎，脆弱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玉笋收回手，目光落在玄真子平静的睡脸上。
炕边，火种小心翼翼地挪过来，踮着脚朝炕上看。漆黑的眼睛里映出玄真子的轮廓，又慢慢移向他胸口——那里，隔着薄被，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的、焦糖色的微光。
那是“淬毒之焰”在体内流转的痕迹。
火种的眼睛又亮了。
他舔了舔嘴唇，小手无意识地朝前伸了伸，但立刻又缩回来，紧张地看向玉笋。
玉笋没看他，只是淡淡道：“不能碰。”
“……哦。”火种乖乖应了一声，小手背到身后，但眼睛还是黏在那抹微光上。
“出去。”玉笋说。
火种愣了愣，小脸上露出几分委屈，但还是听话地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玉笋在炕边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是薛驼子之前给的“养神丹”，她自己一直没舍得用。倒出一颗，捏开蜡封，将丹药放在掌心，以冰火之炁缓缓化开，化作一缕淡金色的药雾，再小心引导着，从玄真子鼻端渗入。
做完这些，她才闭目调息，恢复消耗的炁力。
屋外传来薛驼子和小豆子的说话声，还有村民断断续续的询问。远处隐约有鸡鸣犬吠，寻常的、属于人间烟火的声音，正一点点驱散这个村庄长达月余的死寂。
一切似乎都在好转。
但玉笋心底那根弦，依旧绷得很紧。
母体虽毁，影组织的手段却绝不会止步于此。那货郎能在雾隐村神不知鬼不觉布下这么大一个局，背后定然有更周密的计划。而这“火种”的出现，更是证明了影组织的研究已经触及了某种危险的禁区。
以活人怨念为食粮，培育“灵童”……
她想起碧波潭底那些被炼制的人牲，想起流沙河上影狩冰冷无情的围杀。
影组织的“金身计划”，恐怕比她和玄真子之前预想的，规模更大，也更疯狂。
正思虑间，屋外忽然传来薛驼子提高的嗓音：“什么？！”
玉笋睁眼。
“你再说一遍？”薛驼子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一个村民结结巴巴地回答：“真的……就、就在刚才，村西头老赵家的小子，突然就……就能吃饭了！一口气喝了半碗粥，还说想吃肉！”
“这么快？”薛驼子嘀咕，“不对劲……”
玉笋起身，推门出去。
院子里，薛驼子正抓着一个瘦高村民的胳膊，眉头紧锁。看见玉笋出来，他松开手，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丫头，不对劲。母体刚毁不到两个时辰，微瘴残留起码还得三五天才能清干净，怎么会有人立刻恢复食欲？”
玉笋看向那村民：“带我去看。”
村民慌忙点头，领着两人往村西头走。火种亦步亦趋地跟在玉笋身后，小手依旧拢在身前，护着掌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
老赵家就在村西头第三户。低矮的土坯房，院里养着两只瘦鸡，正有气无力地啄食地上的烂菜叶。
屋里炕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捧着一只粗陶碗，大口大口地喝着粥。粥是普通的糙米粥，稀得能照见人影，但他喝得狼吞虎咽，嘴角都沾着米汤。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又哭又笑，不停用手抹眼泪：“好了……真好了……老天爷开眼啊……”
薛驼子上前，不由分说抓起少年的手腕搭脉。
片刻后，他脸色更沉了。
“脉象虚浮，中焦依旧滞涩，脾胃之气根本没有恢复。”他松开手，看向少年，“小子，你真觉得饿？还是……只是脑子里想喝？”
少年茫然地抬头，舔了舔嘴角的米汤：“是……是有点饿。就想喝点热的……”
“除了饿，还有别的感觉吗？”玉笋问。
少年想了想，摇头：“就是……浑身没力气，但肚子空空的，就想吃东西。”
薛驼子把玉笋拉到一边，声音压得极低：“这不正常。微瘴侵体，脾胃功能被压制，就算源头断了，身体也需要时间慢慢苏醒。这种‘立刻恢复食欲’的情况，更像是……”
“像什么？”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强行‘唤醒’他的食欲本能。”薛驼子眉头拧成疙瘩，“可这有什么用？他身体根本消化不了，吃下去也是负担……”
话音未落，那少年忽然“呃”了一声，手里的碗“哐当”掉在炕上。
他捂着肚子，脸色迅速变得惨白，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
“疼……”他弓起身子，浑身发抖，“肚子……好疼……”
老妇慌了：“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薛驼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再次搭脉，脸色剧变：“脾胃经脉在抽搐！有东西在强行催动消化功能，但他体内根本没有足够的气血支撑！再这样下去，经脉会崩断！”
他立刻取出银针，连刺少年腹部几处大穴，又掏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
少年疼得浑身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玉笋快步上前，右手虚按在少年腹部上方。闭目凝神，“淬毒之焰”的感知力缓缓探入。
这一次，她“看”得更清楚了。
少年脾胃经络表层，那些灰黑色的“薄膜”确实淡了许多，但并未完全消失。而在薄膜下方，经络深处，竟缠绕着一缕极细的、暗红色的“丝线”。
那丝线如有生命，正在疯狂地“抽动”，每抽动一次，就强行刺激一段脾胃经络，迫使消化功能启动。可少年体内气血空虚，经络干涸，这种强行催动无异于在枯井里拼命抽水，只会加速井壁崩塌。
这丝线的气息……
玉笋猛地转头，看向屋外。
院门口，火种正扒着门框，怯生生地朝里张望。漆黑的眼睛里，映出炕上痛苦抽搐的少年，也映出少年腹部那缕暗红色丝线隐约透出的微光。
他忽然眨了眨眼。
小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然后，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合拢的掌心。
掌心纹路里，那点焦糖色的火苗，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极淡的、暗红色的细丝，正从他掌心皮肤下缓缓钻出，像一株悄然发芽的毒草。
火种呆呆地看着那缕红丝，又抬头看看炕上的少年。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但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整个人忽然晃了晃，软软地朝后倒去。
“砰。”
小小的身子摔在门槛上，一动不动。
玉笋瞳孔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