瘢疾未消。
瘴林的夜,是活的。
树影在蠕动,藤蔓在呼吸,连脚下腐叶的湿气都带着某种黏腻的脉搏。玉笋背着玄真子,每一步都陷得很深。薛驼子拄着临时削的木拐跟在后面,每走三步便要停下来喘气,骂骂咧咧。
“这瘴毒……咳……入骨了。”他抹了把嘴角渗出的黑血,“道爷我炼毒一辈子,到头来让自家渡船摆了一道……丫头,你那相好的怎么样了?”
玉笋没回头。
她全部的感知都集中在背上——玄真子的心跳,微弱但顽固;他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糖味,那是“淬毒之焰”初成后,与体内糖霜源种相互撕扯的余韵。更深处,是那缕反向输送来的、温吞如粥水的生机,正从她后心处缓缓渗入,流遍四肢百骸。
他在用最后的本能养她。
哪怕自己昏迷不醒。
“还活着。”玉笋吐出三个字,脚下不停。她左手的“冰火劈柴指”时不时探出,在盘绕的毒藤或隐蔽的泥沼前一划——冰火之炁交织成细刃,悄无声息地切开前路。这是老樵夫那“搭棚七式”化入实战的用法,省力,且精准。
“废话!”薛驼子啐了一口,“我是问,他那糖霜反噬压住了没?你俩那劳什子‘淬毒之焰’,听着唬人,可别是把双刃剑,砍了敌人再割自己……”
话音未落,玉笋突然停步。
她微微侧头,耳廓轻动。
薛驼子立刻噤声,浑浊老眼警惕地扫视四周。瘴林深处,除了夜虫鸣叫和树叶摩擦,似乎并无异样。但他信这丫头的直觉——在流沙河上,就是这近乎野兽般的警觉,让他们从影狩和腐血萤的夹击中撕开了一条生路。
半晌,玉笋低声道:“有东西跟着。不远不近,三刻钟了。”
“影狩?”薛驼子握紧木拐,指节发白。
“不像。”玉笋摇头,“气息更……驳杂。像是被之前的打斗和‘淬毒之焰’的气息引来的,本地东西。”
她说着,右手向后托了托玄真子的腿弯,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身前虚虚一划。一丝极淡的、混杂着青紫与焦糖色的火线在空中滞留了一瞬,随即消散。
火线过处,空气中隐约传来“嗤”的轻响,几不可闻。
薛驼子眯眼看去,只见火线消散处,飘落下几点极细微的灰烬——那是肉眼难见的瘴气微虫,被瞬间淬炼焚尽了。
“你这火……”薛驼子咂咂嘴,“真够邪门的。连瘴气里的活物都能辨出来烧?”
“火辨毒,毒养火。”玉笋言简意赅,“他教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背上那位。
薛驼子不说话了。他看着玉笋背着玄真子继续前行的背影,那瘦削的肩背挺得笔直,步伐稳得不像个刚经历生死恶战、还负重一个成年男子的女子。月光从瘴气稀薄处漏下几缕,照在她沾满泥污的僧衣上,也照在玄真子垂落的、苍白的手腕上。
两人袖口处,不知何时被系了个粗糙的死结。
薛驼子移开目光,闷头跟上。
天将破晓时,他们终于摸出了瘴林边缘。
前方是一片低矮的丘陵,晨雾稀薄,能看见远处有零星的炊烟。玉笋对照着老樵夫给的那张简陋兽皮地图——上面除了线条扭曲的山川河流,只在某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葫芦,旁边潦草地写着“雾隐”二字。
“应该就是那里。”薛驼子指着炊烟方向,“雾隐村。老樵夫标记过,说村里有口古井,水带药性,能暂压奇毒。先去那儿歇脚,我配几副药把体内余毒清一清,你也看看怎么捣鼓这小子。”
玉笋点头,却先找了处背风的岩坳,小心翼翼地将玄真子放下。
他依旧昏迷,眉头微蹙,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唯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和周身隐约散发的、混杂着焦糖香与淡淡药苦的气息,证明他还“在”。
玉笋盘膝坐下,双手虚按在玄真子胸口上方半寸。闭目,调息。
同息效应在两人之间无声流转。她能“看见”——内视般的感知——玄真子丹田处那团被糖霜琥珀封固的源种,此刻正被一缕新生的、色泽奇异的火苗包裹着。火苗外焰呈青紫色,内焰却透着焦糖般的暖黄,正是“淬毒之焰”。
火苗极缓地舔舐着琥珀表层。
每一次舔舐,都有极其细微的糖霜微粒被剥离、淬炼,化作更精纯的炁,反哺玄真子枯竭的经脉。但同时,琥珀深处似乎也有某种阴寒的反抗在积聚,等待反扑。
这是走钢丝。
玉笋尝试将自身冰火之炁探入一丝,极轻柔地裹住那缕火苗,想助其稳定。两股同源的炁一触,火苗竟微微一颤,随即传递来一段模糊的、支离破碎的感知——
味。
先是极淡的、隔墙飘来的素斋清香,混着柴火灶膛的暖意;接着是碧波潭底,腥咸的湖水涌入鼻腔,与舍身相护时鲜血的咸锈味交织;画面陡然碎裂,变成瘴毒入喉时灼烈的苦辣,随即被一股清凉压下,那是她渡过去的生机,带着汗水的微咸……
最后,所有味道坍缩,沉淀为一种极复杂的、无法言喻的回甘。甘中带涩,涩里有暖,像冬日里捂在掌心化开的一小块饴糖。
玉笋指尖一颤。
那是玄真子的意识碎片。昏迷之中,他的神魂正循着“味”的本能,回溯与她相关的所有记忆。
“啧。”薛驼子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古怪的调侃,“道爷我是不是该避避?你这探伤探得,脸都探红了。”
玉笋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睁眼:“他神魂不稳,在味觉记忆里打转。需要固本。”
“废话。”薛驼子从怀里摸出个脏兮兮的皮囊,拔开塞子灌了一口,哈出一口辛辣酒气,“你这‘淬毒之焰’是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可也把他那身破烂摊子点着了。现在他是油尽灯枯,灯芯却烧得旺——得赶紧添油,不然烧光了芯,人也就没了。”
“油在何处?”
“雾隐村那口井,是其一。”薛驼子晃晃皮囊,“其二,在他自己心里。你刚才感应到的那些‘味道’,就是他神魂自发搜罗的‘养分’。可惜散乱无序,得有人帮他归置归置。”
玉笋沉默片刻,忽然道:“如何归置?”
薛驼子斜眼看她:“你是他同息的另一半,你问我?丫头,道爷我只懂毒和药,不懂情啊爱的。不过嘛——”他拖长音调,“但凡神魂涣散,总得有个‘锚点’。你对他来说,就是那个锚。至于怎么把他锚住……自己琢磨。”
他说完,佝偻着背走到岩坳口,眯眼望向渐亮的天色,不再言语。
玉笋重新看向玄真子。
锚点?
她伸出手,极轻地落在他紧蹙的眉间。指尖微凉,带着一丝属于她的、清净的炁息。那炁息顺着眉心渗入,试图抚平他神魂中的混乱波涛。
触碰到那些记忆碎片的瞬间,她自己的心湖也泛起涟漪。
隔墙互怼的蒜味,被迫同宿一个屋檐下的尴尬,碧波潭底他转身将她护在身后的决绝,瘴林中他反向输送生机时那份不容置疑的暖意……
原来,不知不觉,已有这么多“味道”了。
她指尖微微用力。
不是抚平。
而是——牵引。
以自己的同息之炁为引,将他散乱的记忆碎片缓缓归拢、串联。像穿起一串味道各异的念珠:初遇的辛辣,共生的酸涩,相依的咸暖,直至此刻昏迷中仍不忘反哺的、难以言喻的回甘。
过程中,她自己的某些记忆也被勾连起来。
幼时佛堂清冷的烛火味,业火焚身时的灼痛与焦苦,第一次做出“佛骨素斋”时那惊心动魄的鲜……然后,是他闯入她的世界后,带来的所有乱七八糟的、浓墨重彩的人间味。
岩坳里寂静无声。
只有薛驼子偶尔灌酒的吞咽声,和远处渐起的鸟鸣。
不知过了多久,玄真子眉间的褶皱,似乎真的舒展了一丝。虽然依旧昏迷,但气息明显平稳了些许。
玉笋收回手,额角已有细密汗珠。
“有点样子了。”薛驼子不知何时转了回来,丢过来一个干硬的馍,“吃。背着他走了一天一夜,你再倒下了,道爷我可没力气拖你们两个。”
玉笋接过,默默啃了一口。
馍很糙,噎人。但她咀嚼得很仔细,像在品尝某种珍馐。
“跟着我们的东西,还在吗?”她忽然问。
薛驼子侧耳听了听,摇头:“出瘴林后就没了。要么是离了地盘不敢跟,要么……”他嘿嘿一笑,“是被你刚才那手‘冰火劈柴指’加‘淬毒之焰’的气息吓退了。丫头,你现在可是个浑身是刺的毒馒头,不好惹。”
玉笋没接这话茬。她吃完馍,喝了几口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清水,重新背起玄真子。
“走吧。趁天亮,进村。”
雾隐村比想象中更……安静。
时近正午,村中却少见人影。仅有的几个村民,也都是神色恹恹,步履迟缓,见了他们这三个外来的生人(尤其是一个和尚打扮的女子背着个道士,还有个瘸腿驼背的老头),也只是懒懒地瞥一眼,便自顾自做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说不清的腻味。不是臭,也不是香,而像某种食物放久了、微微发馊又混合了草药的气息。
“不对劲。”薛驼子抽了抽鼻子,“这村里人气太弱。而且……你闻闻,几乎没炊烟火气。”
确实。已到饭点,却几乎看不到哪家烟囱在冒烟。
玉笋背着玄真子,目光扫过道路两旁紧闭的门户。偶尔有半开的窗后,能窥见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但很快又合上了。
他们按照老樵夫地图的标注,找到了村中央那口古井。
井口石栏斑驳,爬满青苔。井水倒是清澈,打上来一桶,薛驼子凑近闻了闻,又蘸了点舔了舔。
“没错,是‘沉疴井’。”他点点头,“水质清冽带甘,底子有股极淡的矿物药性,能镇躁安神,缓蚀性毒。老樵夫没骗人。”
他当即取出随身的几个小皮囊,开始就着井水调配解毒药剂。玉笋则将玄真子小心安置在井栏旁的青石上,自己打了水,先给他润了润唇,又用浸湿的布巾擦拭他额角颈间的冷汗。
动作自然,神情平静,仿佛做过千百遍。
薛驼子一边捣药,一边用眼角余光瞥着,嘴里嘀咕:“还说不是……这伺候人的架势,比小媳妇还熟稔……”
玉笋手一顿,布巾上的水珠滴在玄真子锁骨上,顺着衣襟滑入。
她面无表情地继续擦拭。
就在此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你、你们……是大夫吗?”
玉笋转头。
是个约莫八九岁的男童,瘦得惊人,眼睛显得格外大,正扒着墙角,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更准确地说,是看着薛驼子那些瓶瓶罐罐,和玉笋正在照顾的玄真子。
薛驼子撩起眼皮:“怎么,家里有人病了?”
男童点头,又摇头,声音细若蚊蚋:“不是病了……是、是吃不下东西。村里好多人,都吃不下。阿爷说,是中了邪,胃口被‘偷’了。”
玉笋与薛驼子对视一眼。
“吃不下东西?”薛驼子放下药杵,“多久了?具体什么症状?”
“有……有个把月了。”男童咽了口唾沫,“一开始只是没胃口,慢慢看见饭就恶心,闻着油腥就想吐。现在……现在好多人都只能喝点清水,咽点糖水。我阿娘已经三天只喝水了,她说一闻到米味,就像闻到……闻到烂泥沟的臭味。”
厌食?
薛驼子皱起眉,走到男童面前蹲下,示意他伸手。男童犹豫着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腕,薛驼子三指搭上去,闭目凝神片刻,又翻开男童眼皮看了看。
“脉象虚浮无力,中焦滞涩,脾胃之气近乎断绝。”他松开手,脸色有些凝重,“但不是中毒,也不是寻常病症。倒像是……某种外力,强行抑制了食欲本能。”
外力?
玉笋心中一动。她想起之前探查时,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了微馊与药草的气味。
“村里最近,可有陌生人来过?或者,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她问。
男童想了想,小声道:“前些日子,村东头王铁匠家来了个收旧货的货郎,在王铁匠家住了两晚。货郎走后没几天,王铁匠家就开始吃不下饭了,然后……然后慢慢传开了。”
货郎?
薛驼子与玉笋交换了一个眼神。
“带我们去王铁匠家看看。”薛驼子站起身,顺手将刚配好的一副药塞给男童,“这药,回去用三碗水煎成一碗,给你阿娘灌下去,多少能吊点胃气。记住,别声张。”
男童攥紧药包,用力点头,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转身小跑着带路。
玉笋重新背起玄真子,跟上。
薛驼子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口沉疴井,又扫视了一圈死气沉沉的村落,低声自语:
“偷胃口的邪……嘿。影那帮龟孙子,手伸得够长,花样也够缺德。这是要把人活活饿成干尸,再抽魂炼魄不成?”
他声音压得极低,但玉笋听到了。
她脚步未停,只是背脊,似乎挺得更直了些。左手虚虚护在玄真子身侧,指尖,一缕青紫焦糖色的火苗,一闪而逝。
岩坳里系上的死结袖口,在晨风中微微晃动。
远处,村东头隐约传来打铁声——只是那声音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像垂死之人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