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的光点,如同滴入水中的浓血,在灰绿色的瘴雾中迅速晕开、逼近。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已清晰可闻,不再是脑海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无数硬质甲壳摩擦腐叶与彼此的声音。
玉笋背靠冰冷岩石,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站起。体内真元空空如也,经脉因过度消耗而隐隐作痛,心神更是疲惫欲裂。但她不能倒下,身后是刚刚稳住伤势、依旧昏迷的玄真子与薛驼子。
她眯起眼,竭力透过浓雾看清那猩红光点的真容。
近了。
那是一只只拳头大小、形似甲虫却又生着六对透明薄翼的怪虫。通体漆黑,甲壳油亮,泛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而猩红的光源,来自它们头顶一对不断翕动的触角末端,以及口器旁不断滴落粘液的颚齿缝隙。它们飞行的姿态诡异,时而振翅疾冲,时而收翅滑行,在粘稠的瘴气中竟异常灵活。
更令人心悸的是它们散发出的气息——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与瘴气同源的甜腻腐朽,却又多了一股狂暴的、仿佛对一切活物血肉的贪婪渴望。
“腐血萤……”
一个微弱嘶哑的声音忽然从身旁响起。
玉笋猛地转头,只见薛驼子不知何时已艰难地半睁开眼,脸色依旧灰败,但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正死死盯着雾中逼近的猩红光点,眼底满是惊惧。
“这鬼东西……专嗅血气与活人生气……定是方才老子吐的那口毒血……引来的……”薛驼子每说几个字就要喘口气,声音断断续续,“甲壳硬……寻常刀剑难伤……口器毒……能蚀真元……更麻烦的是……群起而攻……不死不休……”
他话音未落,最先逼近的几只腐血萤已然发动攻击!它们并不直接扑向人体,而是猛地振翅,从口器旁喷射出数道细如发丝、猩红如血的黏液丝线,直射玉笋面门与四肢!丝线破空,带起尖锐的啸音,显然蕴含着极强的穿透力与腐蚀性!
玉笋此刻状态极差,莫说施展精妙身法,就连抬手格挡都觉费力。她只能勉强侧身,将背后玄真子与薛驼子护在岩石凹陷处,同时体内那簇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淬毒之焰”强行催动,在身前布下一层薄薄的、流转着淡碧色光华的冰火护盾。
“嗤嗤嗤!”
猩红丝线射在护盾之上,立刻爆开一团团腥臭的红雾,护盾光华剧烈闪烁,迅速黯淡,表面竟被腐蚀出一个个细小坑洞!仅仅一击,这仓促布下的护盾便摇摇欲坠!而更多的腐血萤正从四面八方涌来,猩红光点密密麻麻,何止数百!
“不能硬挡……它们怕……怕高频震荡的音波……或者……至阳至烈的火焰……”薛驼子急声道,挣扎着想坐起,却无力地滑倒,“老子……老子那篙……”
他说的黑篙还绑在背架旁,但他此刻连抬手去拿的力气都没有。
高频音波?至阳烈火?
玉笋心念急转。她此刻哪有余力施展什么音波功法?至于至阳烈火……玄真子体内那簇变异的“淬毒之焰”或许沾边,但那是他保命的本源,岂能轻易动用?何况她自己也已无力通过同息周天去引导。
眼看第一波腐血萤喷射的猩红丝线已几乎穿透护盾,第二波更多的腐血萤已然振翅,口器张开,准备发动更猛烈的攻击……
绝望之际,玉笋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地上——那里还残留着几滴薛驼子之前吐出的、带着墨绿色泽的毒血,以及……一小撮炼制“淬毒安元羹”时洒落的、未完全融化的药材碎末。
药材……毒血……淬毒之焰……五味轮转……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电光般划过她疲惫的脑海!
没有时间犹豫了!
玉笋猛地咬破自己舌尖,一股腥甜涌入喉间。并非为了施展什么血祭秘法,而是借助这痛楚与血气,强行榨取体内最后一丝潜力,刺激那濒临熄灭的“淬毒之焰”!
与此同时,她左手如电,凌空一抓!地上那几滴墨绿毒血与药材碎末被一股微弱的吸力卷起,悬浮在她掌心之上!
右手则并指如剑,毫不犹豫地点向自己心口——不是自残,而是将刚刚刺激起的、那簇微弱“淬毒之焰”的本源火种,连同自己一口饱含生机与微弱佛元的心头精血,猛地逼出指尖!
“噗!”
一小团金红中夹杂着淡碧、中心又有一点刺目鲜红的奇异血焰,从她指尖伤口迸射而出,与她左手摄来的毒血、药末凌空相遇!
“轰!”
血焰与毒血药末接触的刹那,并未爆炸,而是发生了剧烈的、肉眼可见的沸腾与交融!毒血中的瘴毒被血焰中的“淬毒”意蕴疯狂解析、炼化,药材碎末中的药性被强行萃取、调和,而玉笋那口心头精血所蕴含的磅礴生机与微弱佛元,则成为了稳定这狂暴反应的“基底”!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当那团沸腾交融的物质在玉笋意念的强行约束下,最终稳定下来时,呈现在她掌心的,已是一小滩粘稠的、颜色混沌难言(仿佛暗红、墨绿、金碧胡乱调和)、散发着刺鼻腥甜与奇异药香、同时又隐隐有暴烈能量波动流转的诡异“浆液”!
这根本不能称之为“药”或“羹”,这更像是一剂被强行催化、极不稳定的“混沌毒焰浆”!
玉笋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这近乎自杀式的强行施为,耗尽了她的最后一丝心力与生机。
但她的眼神,却亮得吓人。
面对已然突破残破护盾、猩红口器近在咫尺的腐血萤群,她将掌心那滩“混沌毒焰浆”用尽最后力气,向前猛地挥洒而出!
浆液并未散开成片,而是在脱离她掌心的瞬间,被她附着其上的一缕微弱神念引爆了内部那极不稳定的平衡!
“嗝——!”
一声古怪的、仿佛饱含无奈与决绝的闷响,并非从玉笋口中发出,而是那团爆开的“混沌毒焰浆”本身!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没有炽热的光焰。
只有一圈肉眼可见的、扭曲了光线的混沌波纹,以爆点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波纹之中,色彩混乱流淌,气息更是驳杂不堪——有心火淬毒的净化意蕴,有瘴毒的甜腻腐朽,有药材的苦涩清香,更有玉笋精血生机的蓬勃,以及一丝……仿佛被逼到绝境、万物皆可“入料”、百无禁忌的“饕餮”狂意?
这圈混沌波纹掠过冲在最前面的腐血萤。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甲壳坚硬、猩红狂暴的妖虫,如同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布满黏胶与尖刺的墙壁,冲势骤停,疯狂振翅,却无法前进半分!它们头顶的猩红触角光芒急速闪烁,口器中发出尖锐的嘶鸣,显得异常痛苦和……混乱?
紧接着,更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出现。
一部分腐血萤开始互相攻击!它们调转口器,将猩红毒液射向身旁的同类,疯狂撕咬。另一部分则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甚至直直冲向地面或旁边的树木。还有一部分,竟像是被那混沌波纹中某种气息吸引,转而开始贪婪地吞噬波纹中逸散的、颜色混乱的“光屑”,然后身体迅速膨胀,甲壳出现诡异斑斓的花纹,最终“嘭”的一声闷响,炸成一团污秽的血雾。
仅仅一圈波纹扫过,原本井然有序、嗜血扑来的腐血萤潮,瞬间陷入了一场疯狂的自相残杀、混乱崩溃之中!“沙沙”声被刺耳的嘶鸣和甲壳爆裂声取代,猩红光点乱作一团。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薛驼子看得目瞪口呆,连虚弱都暂时忘了,干裂的嘴唇哆嗦着。
玉笋没有回答,也无力回答。她身体一软,向后倒去,正好靠坐在玄真子身边。方才那一下,已将她彻底掏空,此刻连动一根手指都难。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机正在快速流逝,眼前阵阵发黑。
而释放出的那圈混沌波纹,效果虽然诡异强大,但范围有限,且正在迅速减弱。后方更多的腐血萤似乎被同类的疯狂和死亡刺激,变得更加躁动,它们绕开那片混乱区域,从两侧和上方,再次集结扑来!
这一次,玉笋真的再无丝毫反抗之力。她甚至无法再抬起眼皮,只能模糊地看到,那些猩红的光点,如同决堤的血潮,向她淹没而来。
结束了么……
就在她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瞬——
一直昏迷不醒的玄真子,搭在她腿边的手,手指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暖流,顺着他们之间从未断开的同息周天,从玄真子体内,缓缓流入她近乎枯竭的经脉。
那不是真元,也不是心火之力。
那是一种更加本源、更加柔和,仿佛冬日暖阳、又似春风化雨般的……生机。
这生机所过之处,玉笋那因过度消耗而干涸疼痛的经脉,如同久旱逢甘霖,传来一阵阵舒缓的麻痒。流逝的生命力,似乎被这股外来的暖流暂时托住了下滑的趋势。
与此同时,玄真子体内,那簇稳定燃烧的“淬毒之焰”,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牵引,分出一缕极其纤细、颜色更加纯粹(金红为主,碧色内蕴)的火苗,沿着同息桥梁,同样渡入了玉笋体内。
这缕火苗并未灼烧她的经脉,而是如同一位熟练的工匠,开始以极快的速度、精准地“焚烧”掉她体内残余的、包括方才强行催谷留下的暗伤,以及那“混沌毒焰浆”反噬带来的驳杂混乱气息!
净化、修补、滋养……
玉笋猛地睁大眼睛,黯淡的眸子里重新有了光彩。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随时会熄灭的感觉消失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玄真子。他依旧双目紧闭,面容苍白,但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仿佛在昏迷中,做了什么满意的梦。
“呃……”
一声痛苦的呻吟从旁边传来。薛驼子指着前方,声音发颤:“又……又来了!”
玉笋转头看去,只见那圈混沌波纹已然消散,腐血萤的自相残杀也接近尾声,残存的妖虫虽然数量大减,但剩下的似乎都是更为强壮、凶悍的个体,它们重新锁定了目标,猩红复眼中暴虐更盛,再次悍不畏死地扑来!距离已不足三丈!
而这一次,玄真子渡来的那缕生机与心火细丝,虽然稳住了她的状态,却并未赋予她战斗的力量。
千钧一发!
玉笋目光扫过四周,忽然定格在脚下——那里,还有一小滩未曾用完的、炼制“淬毒安元羹”时残余的药渣汁液,混合着泥土,散发着微弱的气息。
一个更简单、更直接的想法跃入脑海。
她深吸一口气,借着玄真子渡来的那点生机支撑,猛地俯身,双手插入那混合了药渣汁液的泥土之中!
冰火道基——不,此刻应该称之为在“淬毒之焰”与玄真子生机共同作用下、发生了微妙蜕变的全新道基——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逆向运转!
不是释放寒气或火焰,而是……“吸纳”与“调和”!
以她双手为媒介,以那药渣汁液和泥土中残留的瘴毒、药性、地气为“原料”,以体内那缕玄真子的“淬毒之焰”细丝为“火种”,以同息周天为“炉灶”,进行一场极度简化的、瞬发的“炼制”!
没有复杂的过程,没有精致的成品。
只有她双掌猛地从泥土中拔出,向前方虚空,狠狠一拍!
“嗝——!!!”
这一次,不是浆液爆开的闷响,而是一声清晰无比、带着奇异韵律、仿佛能震动神魂的——饱嗝!
随着这声“嗝”,一股无形无质、却带着浓郁“五味杂陈”气息的波动,以她双掌为中心,呈扇形向前方汹涌喷发!
这波动中,有泥土的腥,有药渣的苦,有瘴毒的甜腻,有“淬毒之焰”的净化炙热,甚至还有一丝方才“混沌毒焰浆”残留的狂乱意蕴……种种气息被强行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冲击一切生灵感官与神魂本源的“味道”风暴!
冲在最前面的腐血萤,一头撞进了这“味道”风暴之中。
瞬间,它们所有的狂暴、嗜血、贪婪,仿佛都被这无法理解的、混乱到极致的“味道”淹没了。
它们僵在原地,猩红触角疯狂闪烁,口器无意识开合,翅膀胡乱拍打,却没有一只再向前扑击。仿佛它们的“意识”或者说“本能”,被这团复杂的“信息”彻底搅乱了、宕机了。
紧接着,如同退潮般,这些残存的腐血萤,竟齐齐转身,振翅飞回了浓雾深处,连头都不回,仿佛身后有什么让它们无比困惑和厌恶的东西。
眨眼之间,猩红光点尽数消失,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虫尸和渐渐平复的、依旧甜腻腐朽的瘴气。
寂静,重新笼罩了这片林间空地。
玉笋保持着双掌前推的姿势,僵立片刻,才缓缓放下手臂,脱力般跌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却露出一丝荒诞至极的表情。
她……用一声“嗝”,打退了差点要了他们命的腐血萤潮?
薛驼子张大了嘴,看看玉笋,又看看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好了一丢丢的玄真子,再想想刚才那声石破天惊的“嗝”和混乱的“味道”风暴,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你们俩……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玉笋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感受着体内那缕来自玄真子的生机与心火细丝,依旧在缓缓流转,修补着她千疮百孔的身体。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觉在她心中升起。
原来,“馋”解百毒,“味”乱群魔,并非虚言。
而这“至味之道”……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