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棚之下，空气仿佛凝滞。
张桂芬勒马而立，火红的骑装衬得她眉眼愈发锐利，如同出鞘的宝剑，寒光凛凛。她不再掩饰眼中的审视与冷意，直直地望向那个月白色身影。
沈玦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迎上她的目光。风拂过他的面庞，更显出他面容的清俊与沉静。他没有回避，没有慌乱，甚至连一丝被戳破意图的窘迫也无。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深潭般的眼眸里，竟似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
英国公夫人与永宁侯夫人也察觉到了这边不同寻常的气氛，交谈声戛然而止，目光担忧地投了过来。
张桂芬忽然动了。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扔给迎上来的仆从，然后迈开步子，一步步朝着凉棚走去。她的步伐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靴底踏在草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战鼓敲在人心上。
永宁侯夫人下意识地想跟过去打个圆场，却被英国公夫人一个隐晦的眼神制止了。两位母亲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选择了静观其变。有些话，终究需要他们自己说开。
张桂芬走入凉棚，在距离沈玦五步远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足以让她将他看得更清楚，也足以保持一种疏离的戒备。
“沈公子。”她开口，声音清越，不带丝毫暖意。
“张姑娘。”沈玦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如同春溪流淌，与他清冷的外表有些许反差。
“明人不说暗话。”张桂芬无意周旋，开门见山，目光如炬，“今日这场‘偶遇’，所谓的‘旧约’，其真正目的，你我心知肚明。不过是为了应对宫中可能的风波，寻一个让双方都能下台阶的借口，是也不是？”
她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清晰无比，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沈玦安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待她说完，他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浅，却瞬间冲淡了他周身那股清寂之气，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动？
“张姑娘快人快语，令人佩服。”他开口，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坦诚，“不错，确有借此规避风险之意。皇家心意难测，早做打算，方能保全自身，亦保全家族。”
他承认了。如此干脆。
她预想过他会辩解，会掩饰，甚至会故作深情，唯独没料到他会这般直接地承认这场联姻背后的算计与谋划。
“那么，”张桂芬稳住心神，追问道，“沈公子亦是心甘情愿，做这局中之子？娶一个素未谋面、只因局势所需而被推到你面前的女子？”
这是她最在意的一点。她可以接受利益的结合，但无法忍受对方全然的无动于衷，或是将她视为一个麻烦的负担。
沈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很深，仿佛要透过她此刻故作镇定的表象，看进她的灵魂深处。他缓缓站起身。
他身量很高，站起来时，竟比张桂芬还要高出大半个头，那月白的长衫更衬得他身姿如玉树临风，哪里有半分病弱的模样？一股无形的压力随之弥漫开来。
“张姑娘，”他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那墨玉般的瞳仁里，清晰地映出她带着戒备与倔强的面容，“于我而言，这并非局。”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门亲事，是我向父亲母亲求来的。”
什么？！
张桂芬瞳孔微缩，彻底愣住。
沈玦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宫中风向变幻，英国公府处境微妙。得知此事后，我便知，这是唯一的机会。”
“机会？”张桂芬下意识地重复。
“是。”沈玦的目光毫不闪躲，“一个能光明正大，求娶你的机会。”
他看着她骤然睁大的眼睛，继续道：“旧约不过是块敲门砖，让我的请求不至于显得太过唐突。若张姑娘认为这只是一场权宜之计的合作，亦可。沈某在此承诺，成婚之后，必以真心相待，尊重护佑，绝不相负。侯府并非牢笼，你若想纵马，我陪你；你若想高飞，我为你护航。这桩婚事，于我，是求之不得；于你，我希望……至少不会成为禁锢你的枷锁。”
他的话语如同巨石投入心湖，激起千层浪。张桂芬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认真、坦诚，以及那深藏在平静之下的、几乎灼人的热切。
他不仅知情，他还是主动的推动者？
他求娶她？在这样一个尴尬又敏感的时机？
为什么？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脑海，但看着他清俊面容上那不容置疑的郑重，听着他那句“必以真心相待，绝不相负”，张桂芬发现，自己心中的无奈和委屈，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
至少，他不是被动的接受者。
至少，他给出了承诺。
至少……他看起来，并不讨厌。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充满火药味，反而有种微妙的东西在悄然滋生。
良久，张桂芬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移开视线，望向草场尽头辽阔的天空，再转回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断。
“好。”她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
这次轮到沈玦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张桂芬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扬，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明艳与洒脱：“既然沈公子如此坦诚，那我也不再矫情。这门亲事，我应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带着她特有的爽朗与锋芒：“正如公子所言，权当合作。但既为合作，便需守信。望公子牢记今日之言。”
她选择相信他的坦诚，也选择面对现实。与其被动地等待未知的皇家旨意，不如主动握住这个看似“合作”，却或许蕴藏着另一种可能的机会。
沈玦看着她重新亮起来的眼眸，看着她唇角那抹自信飞扬的弧度，心中那块悬了多年的大石，终于缓缓落地。他眼底深处，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如同春冰初融。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姿态优雅无比。
君子之约，就此达成。
于风波诡谲中，两个清醒的灵魂，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彼此的命运，联结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