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军大营,中军帐内。
一股浓重的血腥混合着汤药的苦涩气味,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昏黄的牛油火把在青铜灯架上噼啪作响,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光影在帐壁上扭曲晃动,映着一张张铁青而疲惫的脸。
帅位之上,征西元帅邓九公斜靠在虎皮褥子里,昔日战场上的威凛气势荡然无存。他面色蜡黄,嘴唇干裂,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鬓角滚落,砸在染血的绷带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拉扯着右边肩臂处那可怕的伤口,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抽搐剧痛。碎裂的骨头茬子仿佛在血肉里相互啃噬,折磨得这位沙场老将紧咬牙关,喉咙深处滚动着无法抑制的、野兽濒死般的低沉嘶吼。
“……呃啊……”又是一阵钻心剧痛袭来,邓九公猛地绷直身体,左手死死抠住坐榻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太鸾、赵升、孙焰红、苏护四名副将环立在前,个个盔甲染尘,神情凝重,眉宇间凝聚着浓得化不开的愁云惨雾。帐内空气凝滞,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元帅这伤……”太鸾打破沉寂,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哪吒那厮的火尖枪,伤了根本,筋骨寸断!军中药石罔效……”他重重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可如何是好?”
孙焰红性子暴烈,猛地踏前一步,盔甲叶片哗啦作响:“再拖下去,莫说破西岐,便是元帅的性命也……也恐难保啊!”后半句话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但那未尽的绝望,谁都明白。
昏沉中的邓九公似乎被这声音刺激到了,猛地睁开血丝密布的眼睛,视线浑浊地扫过众将,口中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痛哼,左手痉挛般地抓紧胸膛的衣襟,撕开了些许,露出绷带下渗出的暗红血迹。
帐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西岐坚固如磐石,主帅又重伤至此,难道征西大军真要在此折戟沉沙?
就在这愁云惨雾浓得几乎要将整个大帐压垮之际,帐外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禀报,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变调:“报——督粮官土行孙,辕门听令!”
这声音如同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帐内众人皆是一怔。
“令……令来……”邓九公强忍剧痛,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虚弱得几乎被风吹散。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裹挟着尘土气息的寒风卷了进来,吹得火把剧烈摇晃。一个身影逆着帐外的昏暗天光,矮小、精悍,像一枚炮弹般“噔噔噔”地闯了进来,几步便到了帐心。
正是督粮官土行孙。
他身量极矮,不足四尺,穿着一身沾满泥点的麻布短打,腰缠丝绦,脚踩草鞋,与这军帐肃杀森严、甲胄鲜明的氛围格格不入。但那双眼睛却异常灵活明亮,滴溜溜地一扫,锐利得惊人,瞬间便将帐内弥漫的绝望和邓九公惨状看了个明白。
土行孙站定,目光在帅位上掠过,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小脸上满是惊诧:“咦?元帅安在?”他嗓音洪亮,带着一种与身材不符的穿透力,直冲一旁的大将太鸾,“太鸾将军,这……这是怎么回事?”
太鸾沉沉地叹了口气,眉宇间的愁苦几乎要滴落下来:“土将军有所不知……元帅……唉!”他简要地将邓九公父女接连被哪吒、黄天化重伤,尤其是邓九公肩臂筋骨粉碎,痛苦煎熬的情形说了一遍。末了,沉重地补了一句:“伤势沉重,恢复无期啊!”
土行孙听罢,小眼睛眨了眨,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里非但没有忧虑,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芒。他嘴角微微一咧,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声音洪亮:“原来如此!”话音未落,他已迈开短腿几步抢到邓九公榻前。
“元帅!”土行孙矮小的身躯微微前倾,目光炯炯地看着邓九公,“主将之伤,何足道哉?末将有药在此!”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死水般的营帐里。四名副将瞬间抬头,目光齐刷刷钉在土行孙身上,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疑。太鸾更是失声脱口:“土将军!军中无戏言!元帅伤及筋骨根本,岂是寻常草药能……”
土行孙根本不理会太鸾的质疑,只对着邓九公,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自信。他麻利地从腰间解下一个油光发亮、毫不起眼的黄皮葫芦。拔掉塞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异香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帐内的血腥药味,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只见土行孙小心翼翼地从葫芦里倒出一粒金丹。那丹丸不过黄豆大小,通体浑圆,色泽暗金,在昏黄的火光下,竟隐隐透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微光,表面似乎有细微的、难以察觉的繁复纹路流转。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小小的丹丸牢牢吸住,连邓九公浑浊痛苦的眼眸也不由自主地聚焦其上。
土行孙取过旁边案几上盛着清水的铜碗,将金丹小心置于碗底。金丹入水,无声无息,却见那碗中清水如同被投入一颗烧红的炭块,瞬间腾起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淡金色雾气!雾气氤氲上升,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异香。土行孙用指尖沾了些许融化的药液,伸向邓九公肩臂处那染透鲜血的绷带。
“元帅,忍着点。”话音未落,他那黝黑的手指已沾着那淡金色的药液,轻柔却极其迅捷地涂抹在绷带边缘裸露的伤口上。
“呃——嗤……”
邓九公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身体骤然紧绷如弓!他似乎想挣扎,但剧痛带来的虚脱又让他动弹不得。然而,那声痛呼只发出了半截,便陡然变了味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气息,如同最纯净的雪山甘泉,并非从肌肤表面,而是直接从血肉骨髓深处猛地爆发出来!那感觉不像是在治疗,更像是灼烧灵魂的酷刑骤然被浇灭了!深入骨髓、日夜啃噬的剧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攥住、捏碎!更不可思议的是,碎裂骨骼筋腱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的“咔……咔……”复位之声!
邓九公紧绷的身体难以置信地松弛下来,蜡黄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起一层激动的红潮。他张着嘴,急促喘息着,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光芒:“嘶……这……”他甚至顾不上失态,急切地抬了抬受伤的右臂,虽然依旧虚弱,但那撕心裂肺、令人发疯的剧痛竟真的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洋洋的、充满生机的酥麻感在筋骨间流窜。他盯着土行孙手中的小葫芦,如同见到了稀世珍宝。
“神药……真乃神药!”邓九公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就在这时,帐后那面隔开内室的厚重布帘缝隙间,又飘来几声极力压抑、却因痛苦而变调的微弱呻吟,仿佛被揉碎了的玉器撞击声,充满了女子的娇怯与绝望的悲意。在这满帐将士的喘息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土行孙敏锐的小耳朵立刻捕捉到了这不寻常的动静。他眉头一皱,圆溜溜的眼睛带着询问看向邓九公:“元帅,这帐后……是何人痛苦呻吟?”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好奇。
邓九公脸上的狂喜瞬间被浓重的阴霾替代。他重重地、带着浓浓疲惫与痛惜地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去,声音低沉:“唉……乃是小女婵玉。前番出战,不幸中了黄天化那厮的攒心钉,肩臂筋骨同样损伤极重……连日高烧不退,创口……已然恶化……”说到最后,堂堂元帅的声音竟有些哽咽,那份对爱女的揪心之痛,溢于言表。
土行孙那小眼睛瞬间亮了亮,精光一闪而过,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慷慨:“哦?竟是邓小姐!元帅勿忧,此药灵验异常,小姐之伤,定然药到病除!”
说罢,他再次熟练地拿起那个神奇的黄皮葫芦,又倒出一粒一模一样的暗金丹丸。依旧是清水化开,淡金色的药雾再次弥漫开来,那股沁人心脾的异香甚至压过了先前。
“取一干净布巾来!”土行孙吩咐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立刻有亲兵递上洁净的白布。
土行孙将融化的药液仔细点在布巾上,那布巾一角迅速晕染开一片奇异温润的淡金光泽。“烦请侍候小姐的嬷嬷,扶小姐出来片刻,只需露出伤处即可。”他语气镇定,没有丝毫男女之别的局促,只有医者般的沉稳。
内帐传来轻微的骚动和压抑的劝慰声。片刻,两名面容憔悴的老嬷嬷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身影从布帘后缓慢挪出。
邓婵玉出现了!
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将,此刻如同狂风暴雨中凋零的花朵。她身上裹着一件素色的宽大外袍,衬得脸色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往日明亮泼辣的眼眸失去了神采,黯淡无光地被浓密的睫毛掩盖大半,只剩一片死寂的痛苦。额头上密布着细密的冷汗,几缕汗湿的发丝粘在颊边。她紧咬着下唇,贝齿深陷,几乎要咬出血来,只是为了将那撕心裂肺的苦楚死死堵在喉咙里。整个人被剧痛和虚弱抽干了所有力气,几乎完全倚靠在身边嬷嬷的身上,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和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当她被稳稳扶住站定,一位嬷嬷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她右肩的衣袍褪下些许。
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瞬间盖过了金丹的异香!只见她肩胛下方靠近手臂的位置,一个拳头大小、深可见骨的创口赫然暴露在火光下!边缘的皮肉呈现出可怕的灰败色,肿胀外翻,中央深陷处,黄绿色的脓液正不断渗出,隐约可见其下被腐蚀破坏的、颜色黯淡的骨茬!创口周围一片骇人的乌紫,青黑色的毒线顺着经脉隐隐向上蔓延。这哪里是寻常箭伤?分明是剧毒侵蚀加上骨骼筋腱严重受损后引发的可怕溃烂!每一丝空气的流动似乎都能给她带来灭顶的痛楚,让她单薄的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
帐中诸将,包括邓九公在内,看到爱女如此惨状,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心如刀割,眼中怒火熊熊,却也充满了无能为力的绝望。太鸾不忍卒睹,猛地别过了头。
土行孙却面不改色,小小身躯沉稳如山。他眼神专注锐利,盯着那可怖的伤口,如同铁匠凝视一块顽铁。他拿起那块浸透了淡金药液的布巾,毫不犹豫,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地将湿润的药布稳稳覆盖在邓婵玉那狰狞的创口正中!
“呃—!!!” 邓婵玉原本死咬着嘴唇抵御痛苦的身体骤然僵直!一声短促到极致、仿佛灵魂被撕裂的惨哼从她牙缝里冲出!她猛地仰起头,脖颈上纤细的青筋瞬间暴起,冷汗如瀑般涌出!那剧痛似乎瞬间达到了顶点!
然而,这声惨叫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
一股极其柔和、温润如玉的清光,竟从那块覆盖伤口的药布下透射出来!那光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生机,柔和地包裹住整个创口。比邓九公方才的情形更加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创口边缘灰败腐烂的皮肉,仿佛被无形的圣水洗涤,污秽的色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暗红的淤血、浑浊的脓液,如同被蒸发一般消失无踪!深陷的创口深处,黯淡的骨茬被一层柔和的玉色光晕包裹,那光晕如同有生命般流淌着,所过之处,灰败的骨骼竟隐隐透出健康的莹润光泽!断裂的筋脉如同得到了滋养的枯藤,在光晕中微微搏动、弥合!
邓婵玉绷紧到极限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骤然松弛软倒,全靠两旁嬷嬷死死架住。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惨白如纸的脸上,那股深入骨髓、日夜折磨她的、扭曲灵魂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和从地狱回到人间的虚脱感。她艰难地、茫然地微微侧头,试图去看自己肩上的变化——那块泛着奇异柔和光芒的药布,正像一个温暖的泉眼,将难以言喻的生机源源不断地注入她濒死的伤口。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邓婵玉肩头那块小小发光的神奇药布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撼与狂喜!这已非医术,简直是神迹!
邓九公猛地从坐榻上撑起身体,老泪纵横,声音激动得变了调:“神丹!土将军!真乃神丹圣手!救我父女性命,恩同再造!”他甚至挣扎着想要下榻行礼。
土行孙连忙摆手制止,小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矜持笑意:“元帅言重了!些许微末手段,不足挂齿。小姐静养数日,定可恢复如初!”他目光扫过邓婵玉惊魂未定却已露出劫后余生神色的脸,笑容似乎加深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
很快,药布下的奇异光芒渐渐淡去、收敛。嬷嬷们小心地揭开布巾,所有人再次倒吸凉气!方才那狰狞可怖、腥臭流脓的伤口不见了!创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新鲜的红润,中央深处虽仍有缺损,但骨骼莹润,筋脉接续,再无一丝污秽腐坏之象,甚至隐隐透出新生血肉的粉嫩光泽!溃烂流脓、见骨腐肉的致命创伤,竟在片刻之间被彻底逆转!只剩下一片亟待愈合的新鲜伤痕!
绝望的军营,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希望的太阳。邓婵玉被搀扶回内帐静养,邓九公则感觉久违的力量重新在体内奔涌。夜幕终于降临,压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亢奋。中军帐内摆开了丰盛的酒宴,虽是军中之物,却也肉香四溢,酒坛排开。灯烛通明,映照着帐中一张张重新焕发神采的脸庞。邓九公高坐主位,虽右臂还不敢大动,但精神焕发,频频举杯。太鸾、赵升、孙焰红、苏护等将领轮流上前,向居中而坐的小个子督粮官——今夜当之无愧的主角土行孙——敬酒,言辞间充满了由衷的感激与惊叹。
“土将军真乃神人也!一杯薄酒,聊表寸心!”太鸾豪迈地举杯一饮而尽。
“是啊!若非土将军妙手回春,元帅与小姐……唉!大恩不言谢!”赵升也激动地跟着干了。
土行孙满面红光,矮小的身躯坐在特意为他加高的垫子上,倒也不显局促。他酒量甚豪,来者不拒,小小的酒杯在他手中翻飞,一杯接一杯的烈酒下肚,他那双本就精光四射的小眼睛更是亮得惊人,带着几分熏然和毫不掩饰的意气风发。他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感觉,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