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廨房中跳跃,将林峰的身影拉长,投在背后的墙壁上,微微晃动,像一头蛰伏的兽。
案头摆着那份刚刚用印的公文副本——请求调阅《永徽内律》、询问相关人员的正式文书。墨迹已干,鲜红的官印压在末尾,代表着北镇抚司丙辰所千户林峰的权力,也代表着他正式接下了“巫蛊案”这个死亡任务。
白日里在指挥使大堂上的压力,此刻化作沉甸甸的实物,压在他的心头。一个月的期限,像一道催命符,悬在头顶。纪纲那句“只对咱家一人负责,直接呈报”,更是断绝了他通过正常程序向陆炳或其他可能同情他的上官求援的路径。一切都要经过纪纲,这意味着他的每一步调查、每一个发现,都可能被扭曲、被利用。
门被轻轻推开,柳红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走了进来。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汤碗放在林峰手边,然后站在他身后,纤细的手指搭上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
清凉的触感和淡淡的女儿香让林峰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他闭上眼睛,向后靠去,感受着那份难得的宁静与支持。
“都安排下去了?”柳红袖轻声问,指尖的力道温柔而坚定。
“嗯。”林峰应了一声,将白日大堂上的情形和她简单说了,“……纪纲要借这把刀,要么让我在查案中得罪不该得罪的人,死无葬身之地;要么让我查不出结果,以无能抗旨论处。左右都是死局。”
柳红袖的手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寒意:“好狠毒的算计。宫里的事,向来沾着就脱层皮,何况是巫蛊……这是要让你与四皇子、萧贵妃彻底对立。”
“不仅如此。”林峰握住她的手,拉到身前,看着她的眼睛,“我怀疑,在我调查的路径上,纪纲早已埋好了‘证据’。只等我‘发现’,然后‘震惊’地呈报给他。而那些证据,必然指向萧贵妃,甚至更深处。届时,无论我愿不愿意,都会被推出去做那把砍向贵妃和四皇子的刀。事成,我是纪纲清除政敌的功臣,但四皇子党羽绝不会放过我;事败,或者我拒绝做这把刀,纪纲立刻可以我‘隐匿证据’、‘勾结后宫’的罪名处置我。”
柳红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进退维谷,十死无生……那,我们该怎么办?”
林峰眼中寒光闪烁:“他不是给我这把刀吗?那我就拿着。但刀怎么挥,砍向谁,未必全由他操控。首先,我必须搞清楚,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真实的事情,而不是流言。其次,我要知道陛下的底线在哪里。最后……”他声音压低,“如果真有‘证据’等着我去发现,那我就要比布置证据的人,更早发现它们,或者……让它们变成指向别处的利刃。”
柳红袖听懂了林峰话里的决绝与机谋,心中稍安,但担忧更甚:“这太危险了。宫里是他的地盘,眼线遍布。你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监视之下。”
“所以需要时间,也需要烟雾。”林峰松开她的手,重新坐直身体,看着那碗参汤升腾的热气,“明面上,我会严格按照查案程序来,慢、稳、看上去毫无头绪。暗地里,‘鬼影子’的渠道必须尽快打通。此外……”
他沉吟片刻:“红袖,你师门在京城,可有其他可靠的联系?或者,萧贵妃那边……有没有可能,建立某种极其隐秘的沟通?”
柳红袖蹙眉思索:“师门在京城主要是几家关系良好的镖局和商号,与宫墙之内并无交集。至于萧贵妃……我从未接触过。不过,师尊当年游历京城时,似乎与已故的杨太妃有些渊源,杨太妃是当今陛下的庶母,久居深宫,地位超然但已不理世事,不知这条线是否还能用,又是否值得冒险。”
“杨太妃……”林峰记下了这个名字。这是一条极其遥远且不确定的线,但或许在绝境中能有一丝用处。“暂时不要轻动。我们先把基础情报弄到手。”
他将参汤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流入胃中,带来些许暖意和力量。“接下来几天,我会很忙。所里的事情,铁柱他们会处理。你自己也要小心,尽量不要单独外出。纪纲既然对我下手,难保不会用你来威胁我。”
柳红袖点头:“我明白。我会待在所里,帮你整理一些江湖上关于迷药、毒物、乃至南洋巫术的传闻记录,或许对辨别所谓‘巫蛊’手段有帮助。”
林峰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得此贤内助,实乃大幸。
夜深了,柳红袖回房休息。林峰却毫无睡意。他铺开一张白纸,开始梳理目前已知和需要探知的信息,画出了一张简陋的关系网和事件时间线。核心是“嫔妃怪病”和“厌胜流言”,向外辐射出可能的受益人、受害者、执行者、发现者……每一个节点都充满疑问。
他又找出《永徽内律》的抄本,重点研读“禁厌篇”。律法条文严苛,对行厌胜巫蛊者,视情节轻重,可处杖刑、流放、乃至绞刑。若诅咒对象是皇室成员,更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株连甚广。但条文也规定,指控必须“人赃并获”,且需由内官监、锦衣卫、刑部等多方会审,程序复杂。这或许是可以利用的一点——纪纲想快刀斩乱麻,一个月内结案,必然会在程序上做手脚。
不知不觉,东方既白。林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吹熄蜡烛。新的一天,也是踏入巫蛊深渊的第一步,开始了。
上午,林峰先去了北镇抚司的档案库。凭借新开具的办案公文,他很顺利地调阅了《永徽内律》的正本以及近年来宫中涉及“阴私”、“器物”、“疾病”等相关事件的记录摘要。管理档案的老吏态度恭敬中带着疏离,显然也听说了这位林千户接了烫手山芋。
林峰没有在意,抱着一摞卷宗回到丙辰所,交给“算盘李”李默,让他带人仔细筛选,重点寻找是否有类似“集体怪病”或“疑似厌胜”的先例及其处理方式。
紧接着,他按照程序,向北镇抚司呈交了第二份公文:请求约谈永和宫、景阳宫值守的锦衣卫小旗、总旗,以及两宫首领太监。理由是了解日常安保与人员往来情况,为排查隐患做准备。这份公文同样需要经过纪纲。
公文递上去后,林峰没有干等。他换上一身低调的常服,只带了王铁柱和两名精干校尉,骑马出了北镇抚司,看似随意地在皇城外围的几个街区转悠。他去了离永和宫、景阳宫外墙最近的市场,在茶摊坐了半晌,听茶客闲谈;又去了专门给宫里供应蔬果、杂物的几家皇店附近观察。
这些地方看似与案情无关,但林峰在用他特种兵的观察力,感受这片区域的“气息”,记忆路径,留意是否有异常的人员或货物流动。王铁柱不明所以,但严格执行着护卫职责。
下午,纪纲那边的批复下来了,同意林峰约谈相关人员,但规定必须在北镇抚司指定的偏厅进行,且有纪纲指派的一名理刑百户在场“协助记录”。这无疑是在监视。
林峰面色平静地接受了。偏厅就偏厅,有监视就有监视,只要人能见到,话能问到。
首先被带来的是永和宫值守的锦衣卫小旗,姓赵,三十来岁,脸上带着长期值宿的疲惫和谨慎。在理刑百户阴沉的目光注视下,赵小旗的回答滴水不漏:永和宫近日一切如常,守卫严密,未见闲杂人等出入。刘淑女生病前几日,也未见异常访客或器物送入。至于怪病和流言,他矢口否认亲眼所见,只说“卑职只负责宫墙外围戍卫,宫内之事,实不知情”。
景阳宫的王选侍处值守总旗的回答大同小异,更加老练圆滑。
接着是两宫的首领太监。永和宫的首领太监姓钱,面白微胖,说话细声细气,眼神游离。他证实刘淑女确实病了,太医看过,说是“邪风入体,心神受扰”,需要静养。对于流言,他显得惶恐:“千户大人明鉴,这都是底下人乱嚼舌根子!宫里最重规矩,哪里会有什么脏东西?定是以讹传讹!”但当林峰追问刘淑女发病前后具体细节、接触过什么人时,钱太监要么推说记不清,要么就把责任推到下面宫女身上。
景阳宫的首领太监姓孙,干瘦严肃,话更少,问一句答半句,态度恭谨却透着疏离,明显不愿多事。
整个问询过程,林峰问得细致,但得到的都是官样文章、推诿之词。那名理刑百户则一直奋笔疾书,记录着每一句问答。
林峰并不失望。他本就没指望能从这种公开问询中得到关键信息。他要的,是观察这些人的反应,是建立“林千户在按程序认真调查”的印象,同时也是给纪纲一个“林峰还在外围打转”的错觉。
问询结束,理刑百户带着记录去向纪纲汇报。林峰回到廨房,王铁柱忍不住抱怨:“大人,这些人分明什么都没说!个个跟泥鳅似的!”
“他们不敢说,才是正常的。”林峰淡淡道,“能在宫里混到首领太监或者安稳值守的,都是人精。巫蛊这种事,沾上一点就是灭顶之灾,谁敢多嘴?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
“哦?”王铁柱疑惑。
“永和宫的钱太监,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眼神多次飘向东北方向。景阳宫的孙太监,在我问到‘王选侍发病前可曾接触过特殊物件’时,他的左脚脚尖微微挪动了一下,这是人在紧张或下意识想回避问题时的细微动作。”林峰平静地分析,“东北方向,是翊坤宫吗?王选侍接触过的‘特殊物件’,又是什么?”
王铁柱听得目瞪口呆,他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这只是猜测,需要验证。”林峰走到窗前,“更重要的是,‘鬼影子’那边,该有消息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傍晚时分,“鬼影子”像一道真正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闪进了廨房。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凝重。
“大人,有消息了,但……情况很糟。”“鬼影子”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林峰和王铁柱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