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三日后,北镇抚司例行点卯升堂。大堂之上,气氛肃杀。指挥使纪纲高坐于主位,陆炳坐在左下首,其余镇抚使、千户分列两旁。林峰站在千户队列中靠前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绷紧了一根弦。
纪纲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蟒袍,脸色在昏暗的大堂光线中显得更加阴鸷。他先是照例听取了各千户所近日重要案件的简报,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林峰汇报南城私盐案进展时,刻意略去了可能与宫中采办太监相关的敏感线索,只提及查获私盐数目及抓获漕帮头目的情况。纪纲听完,只是“嗯”了一声,未作评价。
待所有千户汇报完毕,纪纲端起茶杯,用杯盖缓缓拨动着茶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整个大堂落针可闻,只有这声音格外清晰,仿佛刮在每个人的心上。
“近日,京城内外,总体还算太平。”纪纲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这都是诸位同僚用心办事的结果。陛下对此,也是知晓的。”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众人,最终似有若无地在林峰身上停留了一瞬。林峰感到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过皮肤,寒意刺骨。
“不过,”纪纲话锋陡然一转,语气转冷,“这太平之下,是否就真的没有暗流涌动?是否就真的没有那等胆大包天、藐视天威的宵小之徒?”
堂下众人心中一凛,皆屏住呼吸。
纪纲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咱家接到密报,宫中近来,颇不太平!”
此言一出,不少千户脸色微变。宫里的事,向来是锦衣卫侦查的敏感区域,但也是风险最高的区域。
“永和宫、景阳宫,接连有低阶嫔妃身染怪病,御医束手。”纪纲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更有流言蜚语,说是宫中有人行那厌胜巫蛊的邪术,诅咒妃嫔,祸乱宫闱!”
“巫蛊”二字一出,大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几个老成持重的千户,额头已经见汗。谁都明白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陆炳坐在一旁,眼帘低垂,面无表情,仿佛入定老僧。
“陛下闻知,甚为震怒!”纪纲猛地提高了音调,手掌在案几上重重一拍!“陛下严令,必须彻查此事!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不贷!还后宫一个清净,还天家一个安宁!”
他凌厉的目光再次扫视全场:“此案,干系重大,涉及宫闱阴私,更可能牵扯前朝后宫。寻常人等,决计难以胜任。需得一位智勇双全、心思缜密、且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干才主持!”
他的目光,这一次,牢牢地、毫不掩饰地锁定了林峰。
林峰心中那根弦,崩到了极致。来了!
“林峰,林千户!”纪纲点名,声音在大堂中回荡。
林峰出列,躬身抱拳:“卑职在。”
“你自入北镇抚司以来,屡破奇案,无论是云州护驾、库银夹铅,还是塞外夺宝、赵府灭门,皆表现卓异,智勇可嘉。陛下多次褒奖,陆大人也对你青眼有加。”纪纲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事实,“如今,宫中出了这等骇人听闻、动摇国本的邪祟之事,正是你报效君恩、一展所长之时!”
他盯着林峰,一字一句道:“即日起,着北镇抚司丙辰所千户林峰,全权负责调查‘宫内巫蛊疑云’一案!一应人手、资源,可由你酌情调用。此案只对咱家一人负责,直接呈报!务必查明真相,揪出幕后黑手,以正宫闱!”
大堂内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峰身上,有同情,有惊愕,有幸灾乐祸,也有深深的忌惮。谁都知道,这是一个烫手到极点的山芋,不,是烧红的烙铁!纪纲这是要把林峰架在火上烤,不,是直接扔进熔炉里!
陆炳终于抬起了眼皮,看向林峰,眼神深邃复杂,却依旧没有开口。
林峰站在那里,能感觉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尽管早有预感,但当真被纪纲当众点将,将这副千斤重担(更可能是千斤枷锁)压下来时,那股沉重的压力还是超乎想象。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拒绝?绝无可能。纪纲是上官,奉的是陛下震怒的旨意(无论真假),当众抗命,立刻就能被扣上大不敬的帽子。接受?前面就是万丈深渊。
电光石火间,林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平复心情,也像是在权衡。这个短暂的沉默,让大堂内的气氛更加压抑。
终于,林峰再次躬身,声音平稳而清晰,听不出多少波澜:“卑职,领命。”
只三个字,却重若千钧。
纪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但很快被阴冷覆盖:“好!林千户果然忠勇可嘉!望你不负陛下天恩,不负咱家重托!此案限期一个月,一个月内,必须给咱家、给陛下一个明确的交代!”
一个月!时间更是紧迫到令人窒息!
“卑职,定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林峰沉声应道,头垂得更低,掩去了眼中一闪而逝的寒光。
“散了吧。”纪纲挥挥手,仿佛只是交代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差事。
众千户如蒙大赦,纷纷行礼退出大堂。不少人经过林峰身边时,都下意识地绕开一些,仿佛他身上已经沾染了不祥的气息。
林峰是最后几个离开的。他走到门口时,陆炳也正好起身。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陆炳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林峰读懂了那口型——“慎之,再慎之”。
林峰默默点头,转身踏出了大堂。
阳光有些刺眼。林峰站在北镇抚司衙门的台阶上,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恍如隔世。方才大堂内那阴冷肃杀的气氛,与眼前这喧嚣的市井景象,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王铁柱和“鬼影子”早已在外等候,见林峰出来,立刻迎了上来。看到林峰凝重的脸色,两人心头都是一沉。
“大人……”王铁柱低声道。
林峰摆了摆手,示意回去再说。
回到丙辰所,核心几人齐聚廨房。当林峰将纪纲当众委任调查巫蛊案的事情说出后,廨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巫蛊……案?”王铁柱瞪大了眼睛,他虽然对宫廷阴谋了解不深,但也本能地感觉到这个词背后的恐怖。
“算盘李”李默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叹道:“纪指挥使……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此案无头无尾,流言纷飞,涉及宫闱,更可能牵扯皇子……查,是死路;不查,亦是死路。”
“鬼影子”脸色阴沉:“一个月限期,分明是不想给我们任何周旋的余地。”
林峰坐在主位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却异常冷静。最初的震惊和压力过后,特种兵骨子里那股越是绝境越是冷静的韧性开始发挥作用。
“纪纲要借这把刀杀我,我知道。”林峰缓缓开口,“但这把刀,现在握在我手里。怎么用,用得好不好,未必全由他说了算。”
他看向众人:“我们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就是生死之局。但未必没有破局的机会。”
“大人有何打算?”“鬼影子”问道。
“首先,我们要搞清楚,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生病的嫔妃具体情况如何?所谓的‘厌胜之物’是否真的存在?在哪里?谁先发现的?这些是基本事实,必须尽快核实,不能全靠流言。”林峰思路清晰起来,“‘鬼影子’,你动用我们在宫内那条最隐秘的线,不惜代价,获取第一手消息。重点是永和宫刘淑女、景阳宫王选侍的病情详情,以及最初发现异常的地点、人物。”
“是!”鬼影子应道。
“其次,我们要了解陛下的真实态度。”林峰继续道,“陛下是震怒,还是疑虑?是想一查到底,还是想控制影响?这决定了我们查案的底线和尺度。此事……我另想办法。”他想到了陆炳,或许还有那条风险极高的直接渠道。
“第三,我们要防范有人做局陷害。”林峰眼神锐利,“纪纲既然抛出此案,就绝不会让我们安稳调查。很可能,在我们调查的路径上,已经布好了‘证据’,等着我们去‘发现’,尤其是可能指向萧贵妃或四皇子的‘证据’。‘算盘李’,你负责梳理所有与翊坤宫、萧贵妃、四皇子相关的公开信息及我们掌握的隐秘信息,分析其中可能被利用的破绽。王铁柱,你带人,以加强丙辰所防卫和巡查为名,暗中留意是否有可疑人员靠近我们的调查区域或试图接触我们的人。”
“是!”李默和王铁柱肃然领命。
“最后,”林峰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在阳光下操练的校尉们,“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从今日起,丙辰所进入战时状态。所有人员,未经允许不得擅离。所有往来文书,加倍核查。我们的家人……”他顿了顿,“‘鬼影子’,安排可靠人手,暗中加强对柳姑娘和我府邸的护卫。必要时刻……你知道该怎么做。”
“鬼影子”重重点头,眼中闪过决然。这意味着,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可能需要启动隐秘的撤离通道。
布置完毕,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廨房内只剩下林峰一人。
他重新坐回椅中,闭上眼睛,脑海中梳理着整个案件的脉络,以及纪纲可能设置的种种陷阱。压力如同实质般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但林峰的心却渐渐沉静下去,如同暴风雨中心那奇异的平静。
这已不再仅仅是一场官职的博弈,而是生死存亡的较量。纪纲要借巫蛊这把妖刀,将他这个迅速崛起的威胁彻底斩除。而他,必须在这刀锋上走出活路。
“巫蛊……”林峰低声念着这个词,嘴角忽然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装神弄鬼,陷害构织……那就看看,到底是谁的局,更高明。”
他铺开纸,开始撰写调查巫蛊案的第一份文书——一份请求调阅《永徽内律》相关卷宗、询问负责相关宫殿侍卫及太监总管(以了解日常情况为名)的正式公文。既然接了案,那么一切就从最正规、最公开的程序开始。至少在明面上,他必须表现得像一个恪尽职守、按部就班的查案者。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林峰知道,从他写下第一个字开始,一场席卷宫廷、震动朝野、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风暴,便已正式拉开了序幕。而他,正站在这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