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的圣旨,如同九天垂落的纶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府邸前厅之中。
宣旨太监那特有的、抑扬顿挫的尖细嗓音,此刻听在林峰及其身边众人耳中,却如同洪钟大吕,震得人心旌摇曳。
“……朕心甚慰。锦衣卫千户林峰,忠勇可嘉,智谋深沉,屡破奇案,靖安地方;更远赴塞外,不避艰险,查缉悍匪,夺回国之重器,扬我国威于域外……殊勋卓着,堪为表率!”
“……擢升为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实授!赐飞鱼服,御制绣春刀一柄,金百两,银五百两,锦缎五十匹……钦此!”
随着最后两个字落地,前厅内落针可闻。
林峰在柳红袖和“算盘李”的搀扶下,单膝跪地接旨。他的右腿依旧无法着力,只能虚点着地面,但脊梁挺得笔直。宣旨太监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每一个褒奖的字眼,都像重锤敲打在他的心上。不是激动,而是一种混合着沉重、恍然与一丝荒谬的复杂感觉。
忠勇可嘉?智谋深沉?殊勋卓着?
这些华丽辞藻的背后,是赵府十七口无辜者的鲜血,是王铁柱被能量冲击轰飞时决绝的背影,是白狼山崩塌时震耳欲聋的轰鸣与绝望的奔逃,是戈壁滩上边军将士与敌骑厮杀时飞溅的残肢断臂,也是那柄此刻正静静躺在皇宫深处、却让无数人为之疯狂的青铜古剑。
用如此多的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殊勋”,捧在手中,只感到灼人的滚烫。
“林千户,快请起,接旨吧。”宣旨太监将圣旨卷好,满面笑容地递了过来,态度比之前四皇子府内侍还要热络几分。圣眷如此,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新晋千户,前途不可限量。
林峰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卷沉重无比的明黄绢帛:“臣,林峰,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
宣旨太监又说了几句恭贺的场面话,便带着随从满意离去。他们一走,前厅的气氛才骤然松动。
“大人!恭喜大人!!” “算盘李”李默第一个上前,一向沉稳的脸上也抑制不住激动,深深一揖到地。他亲身经历了塞外的艰险,深知这封赏背后的分量与凶险。
“鬼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角落,对着林峰微微躬身,那双惯常没什么感情的眼睛里,也掠过一丝如释重负与敬意。他是最清楚林峰如何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人。
柳红袖扶着林峰,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细微颤抖,看着他平静面容下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明了这“殊勋”二字在他心中的重量。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臂,低声道:“林郎,先进去歇息吧。”
林峰点了点头,在柳红袖的搀扶下,慢慢走回内室。每一步,右腿依旧疼痛,但更沉重的,是心头那份无形的压力。
圣旨虽下,封赏已定,但真正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
果然,接下来的几日,这座原本还算清静的府邸,几乎要被各色人等的拜帖和礼物踏破门槛。
有北镇抚司的同僚,无论是以前关系尚可的,还是曾经冷淡甚至暗中使绊子的,此刻都仿佛换了副面孔,言辞恳切,礼物精致,祝贺他“荣升”、“年少有为”。
有朝中其他衙门的官员,或品级不高,或职位清要,也纷纷递帖求见,言语间多是“久仰”、“钦佩”,试图结交这位圣眷正隆的新贵。
甚至连一些原本与锦衣卫不太对付的清流文官,也或明或暗地派人送了贺仪,虽然言辞矜持,但姿态已然放低。
至于勋贵世家、皇亲国戚那边,态度则更加微妙。有派人送来贵重却不失雅致礼物(如古籍、字画)以示善意的;也有态度暧昧,仅按惯例送份薄礼,观望风向的;当然,也不乏彻底没有动静,冷眼旁观的。
四皇子府上再次派人送来了一份厚礼,比之前的伤药补品更加贵重,是一套前朝大儒亲笔批注的珍本典籍,投林峰喜好之意明显,且不落俗套。送礼的管事态度也越发恭敬,话里话外暗示四皇子对林峰的“才干”极为欣赏,“常思与千户大人一晤”。
二皇子一系彻底沉寂,树倒猢狲散,无人再敢与林峰有任何牵扯。
而林峰,对于这一切汹涌而来的“热情”,保持着近乎刻板的谨慎与距离。
他让“算盘李”负责接待和记录所有来访者及礼物,贵重礼物一概婉拒或登记在册,寻常贺仪则酌情收下,并回赠价值相仿的答谢。对于所有求见者,一律以“伤势未愈,需静养,医嘱不宜见客”为由,礼貌回绝。即便是四皇子府的管事,他也只是亲自写了一份措辞恭敬、充满感激却又不失分寸的谢帖,让“算盘李”送回,并附上了一份不算贵重但颇费心思的回礼(一套新出的京城风物志),既全了礼数,又未表现出过分亲近。
他知道,自己现在就像站在聚光灯下,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任何一点失当,都可能被放大、曲解,成为攻讦的借口。尤其需要警惕的,是纪纲的态度,以及皇帝那看似恩宠有加、实则深不可测的圣心。
陆炳在他接旨后的第二天,亲自来了一趟。没有带随从,只是寻常便服。
“感觉如何?”陆炳看着林峰依旧包裹严实的右腿,问道。
“托大人的福,御医医术高明,恢复得尚可。”林峰回答。
陆炳点了点头,呷了一口茶,缓缓道:“圣旨你已接了。‘殊勋’二字,陛下亲笔所加,分量极重。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无名小卒,而是真正进入了一些人的视野,也踏入了一些……避不开的漩涡。”
林峰肃然:“卑职明白。一切皆赖大人提携,陛下天恩。卑职唯有恪尽职守,以报万一。”
“恪尽职守……”陆炳重复了一遍,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林峰,你可知,陛下为何在此时,如此高调地擢升你,给予你如此殊荣?”
林峰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可是……为了酬功?亦或是……平衡?”
“酬功不假。”陆炳放下茶杯,“但你之功,足以封赏,却未必需要如此张扬。平衡……也算其一。二皇子倒台,其势虽散,余波未平。四皇子风头正劲,却也需要有人制衡。陛下将你抬起来,既是对忠心办事之人的奖赏,也是对某些人的……警示。”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但更重要的是,陛下需要一把刀。一把锋利、听话、而且……暂时还没有太多复杂牵扯的刀。去处理一些,老刀可能已经不够快,或者……心思太多的事情。”
林峰心中凛然。老刀,指的是纪纲吗?皇帝对纪纲,已经起了疑心或不满?而自己,被选中成为那把“新刀”?
“纪纲此人,能力卓绝,手段狠辣,多年来为陛下肃清障碍,立下汗马功劳。”陆炳仿佛看穿了林峰的想法,声音平淡无波,“但权势熏心,其党羽遍布锦衣卫,行事越发跋扈,甚至……其心难测。陛下圣明,岂能毫无察觉?”
“你此番崛起,固然有我举荐之功,有你自身拼搏之实,但亦有陛下顺势而为,意在锦衣卫内部,扶持一股新的、忠于陛下的力量,以分纪纲之权,以作制衡之意。”陆炳的目光锐利如刀,“所以,你这‘殊勋’,这‘千户’之位,既是荣耀,更是责任,是陛下压在你肩上的担子,也是……悬在你头顶的利剑。你明白吗?”
林峰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下(不顾腿伤),沉声道:“卑职愚钝,幸得大人点拨!卑职的一切皆是陛下所赐,自当忠于陛下,忠于职守!无论前路如何,卑职绝不敢有负圣恩,有负大人期望!”
他听懂了陆炳话中深意。皇帝要他用好这“殊勋”带来的地位和权力,在锦衣卫中站稳脚跟,发展势力,成为制衡甚至将来可能取代纪纲的一股力量!这是天大的机遇,也是极致的凶险!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陆炳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起身将他扶起:“明白就好。好好养伤。待你伤愈,正式履职,那才是真正的考验开始。届时,纪纲绝不会坐视你坐大,明枪暗箭,只会更多。朝中各方势力,也会想方设法拉拢或打压你。你能依靠的,首先是你自己的能力和忠谨,其次……是本座,是陛下的信任。”
“卑职,谨记于心!”林峰郑重应道。
陆炳离开后,林峰独坐良久。
窗外的阳光明媚,但他却感到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随即又被一股更炽热的斗志所取代。
殊勋?千户?新刀?
无论是荣耀还是枷锁,是机遇还是陷阱,这条路,他已经踏上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王铁柱的仇,赵府十七口的冤,那些牺牲的边军弟兄的血……这一切,都需要力量去讨还,去祭奠。
而现在,皇帝亲手将一份力量递到了他的手中。
那么,就如陆炳所言,做好这把“刀”吧!一把忠于皇帝、锋利无比、也能斩断一切黑暗与不公的刀!
他握紧了拳头,目光投向北方,仿佛穿透重重屋宇,看到了北镇抚司那森严的大门。
新的战场,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