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寒风吹过办公大楼的玻璃幕墙,将城市的天际线切割成冰冷的几何图案。在xx电力设计院电气科,年终奖发放通知像一颗无声的炸弹,在每个人心中引爆了压抑已久的情绪。
“这个数字是不是少打了一个零?”李工盯着手机银行的通知,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办公室里瞬间炸开了锅。三十七岁的王磊是部门的老骨干,他默默计算着自己的数字——比去年少了四成,甚至不及五年前他刚升任高级工程师时的水平。
“听说院里今年总包的那个滨海新区电网项目垫资太多,资金链都快断了。”坐在角落的赵敏低声说,她是部门里消息最灵通的。
“不止一个项目,”王磊叹了口气,滑动着手机上的项目列表,“我手头三个项目都在垫资,甲方付款周期越来越长,院里却要求我们先垫上。”
设计院的会议室里,部门主任张建国正面对着一张张不满的面孔。这位五十岁出头的电气专家曾经是技术标兵,如今却被管理岗位压弯了腰。
“我知道大家有情绪,”张建国推了推眼镜,“但院里也有困难。今年市场竞争激烈,设计费一压再压,总包项目又要垫资,现金流确实紧张。”
“那为什么大头上交院里?”年轻工程师刘洋忍不住质问,“我们熬夜画图,通宵改方案,结果连应得的都拿不到?”
张建国欲言又止。他清楚院里近年来扩张过快,管理层薪酬和行政开支急剧增加,各设计部门成了“奶牛”,却得不到足够的反哺。但他不能说,只能无奈地传达上层的决定。
消极怠工的情绪像流感一样在设计院蔓延。最明显的迹象是电气专业四个月未能提交的埋管资料——这本该是两周内完成的基础工作。
“滨海新区那个项目,埋管资料卡在谁那里了?”张建国在周例会上问。
会议室一片沉默。负责该部分的陈工低头摆弄钢笔,仿佛没听见。
“陈工?”张建国点名。
“张主任,资料在我这儿,”陈工终于抬头,“但图纸和现场对不上,需要甲方提供准确的测绘数据,他们拖了两个月了。我催了,但院里不是要求‘服务至上’吗?我不敢催太紧。”
借口,全是借口。张建国心里明白。陈工的能力他清楚,若非心灰意冷,绝不会让这种基础工作卡壳。这是一种沉默的抗议,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有力。
更令人忧心的是私下流传的离职传言。午餐时间,食堂角落里的窃窃私语越来越频繁。
“听说刘洋在偷偷找下家,有家私营设计院开价比这里高50%。”
“赵敏也在联系以前的客户,想跳去甲方。”
“王工这种老骨干要是走了,咱们部门可就垮了一半。”
这些传言像幽灵一样在办公大楼的走廊里游荡,抽干了最后一点工作热情。人们依然准时上班,却少了以往的忙碌;键盘声依然响起,却透着敷衍的节奏。
王磊坐在自己的隔间里,看着屏幕上复杂的电气接线图,思绪却飘到了别处。他想起十年前刚入职时的设计院,虽然收入不高,但项目精雕细琢,师徒传承,每个人都有奔头。如今,项目多得做不完,质量却不断下滑,加班成了常态,收入不增反降。
他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整理着近年来部门所有项目的收支数据——这是他悄悄做的。数据冰冷地显示着一个事实:部门承担的项目数量增加了三倍,但净收益却下降了20%。开支像脱缰的野马,尤其是管理成本和垫资利息。
“看什么呢?”赵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王磊吓了一跳,连忙最小化窗口。“没什么,一些旧图纸。”
赵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你也发现了,对不对?我们干的活越来越多,钱越来越少。知道为什么吗?我听说院里在盲目扩张,搞什么多元化投资,结果亏了一大笔,现在要从我们这里抽血补窟窿。”
“你从哪儿听说的?”
“财务部的小周,他上个月也辞职了。”赵敏顿了顿,“还有,那个埋管资料,陈工不是不能做,是他不愿意做。他说了,院里不把奖金问题解决,核心资料就慢慢出,反正急的是甲方和院领导。”
王磊感到一阵寒意。这种非暴力不合作,比直接冲突更可怕。它正在无声地瓦解这个曾经辉煌的设计院。
周五下午,张建国被院长叫到办公室。院长李宏伟是位六十岁的老电力人,即将退休,此刻面色凝重。
“建国,你们部门怎么回事?滨海新区的业主刚才直接打电话给我,说再看不到埋管资料,就要按合同索赔了!四个月,一套埋管资料出不来,传出去我们院还怎么接项目?”
张建国沉默片刻,决定不再遮掩:“李院,资料出不来,是因为人心散了。年终奖的事,大家意见很大。我们部门今年完成了多少项目您清楚,可同志们拿到手的,还不如去年。”
李宏伟皱眉:“院里困难,大家要理解。市场不好,竞争激烈……”
“可同志们看到的是,”张建国打断他,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行政楼又装修了,领导层换了新车,院里还投资了跟主业毫不相干的文旅项目。这些钱从哪里来?从我们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图纸里来。”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张建国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直白,李宏伟则被下属的顶撞惊住了。
良久,李宏伟长叹一声:“建国,有些事情你不了解。院里是有难处……也罢,你先回去,奖金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张建国知道这不过是拖延的说辞。他回到部门时,发现气氛异常。平时下班前半小时就开始收拾东西的人们,此刻都坐在工位上,没人离开。
“张主任,”王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个U盘,“这是我们几个老同志整理的近三年部门项目经济分析。数据显示,如果院里能合理分配,我们的年终奖至少可以增加30%,而不需要院里额外拿出一分钱。”
接着,陈工也站了起来:“滨海新区的埋管资料,其实我已经做完了,包括应对现场偏差的三种预案。但我需要院里一个承诺:兑现应有的报酬,停止不合理的垫资要求。”
一个接一个,工程师们站了起来。没有激烈的言辞,只有平静的陈述和确凿的数据。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非暴力展示,是知识分子特有的抗争方式。
张建国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同事,突然眼眶发热。他接过U盘,坚定地说:“这次,我一定把大家的声音带上去。”
周末的办公大楼空空荡荡,但20楼的院长办公室灯火通明。李宏伟戴着老花镜,仔细查看U盘里的数据。图表清晰,数据详实,直指管理层的决策失误和分配不公。
他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时,也是在一线画图,理解那种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的感受。这些年,他是不是离图纸太远,离权力太近了?
周一早晨,一份紧急通知发到设计院所有中层以上干部:下午召开全院经营管理反思会。
会上,李宏伟出人意料地首先做了自我检讨:“……这些数据让我汗颜。我们管理层离一线太远了,忘记了设计院的根基是每一位画图的工程师。我决定,从院领导开始,降薪20%,用于补发设计部门的年终奖差额。同时成立项目管理改革小组,王磊工程师,请你担任副组长。”
会场一片哗然。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那个埋管资料,陈工已经完成,并且考虑了现场各种可能性。这才是我们设计院应有的专业水准!我提议,恢复设计部门对项目资金的合理支配权,院里只做监管,不再截留。”
变革的序幕意外地拉开了。王磊和陈工被推到了改革的前台,开始参与制定新的项目管理和分配制度。年终奖的差额在一周内补发到位,虽然金额不算巨大,但象征意义非凡——一线工程师的声音被听到了。
消极怠工的情绪开始消解,但并未完全消失。信任的重建需要时间。埋管资料在压了四个月后,终于在第五个月的第一天提交了,而且质量远超甲方预期。
然而,离职的传言并未停息。刘洋最终还是递交了辞呈,去了一家外资工程公司。临走前,他对王磊说:“磊哥,我相信院里会变好,但我等不起了。孩子要上学,老人要看病,我需要更稳定的收入。”
王磊没有挽留,只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傍晚,王磊站在办公大楼的落地窗前,看着城市渐次亮起的灯火。每一盏灯背后,都有一张他们设计的电网图纸。这座大楼里的困惑、挣扎与希望,就如同这座城市的光明与阴影,永远交织在一起。
改革刚刚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至少在这个冬天,xx电力设计院的工程师们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专业尊严和发声的勇气。电网依然要运行,图纸依然要绘制,而生活与抗争,也将在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数据中继续下去。
窗外,城市电网无声地输送着能量,如同这栋大楼里跳动不息的专业之心,在迷茫与希望之间,寻找着新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