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推门进来时,李建国正盯着电脑屏幕发呆。桌上的图纸已经铺开了三张,都是亟待审核的变电站设计图。
“建国啊,下午供电局那边有个现场协调会,你能替我去一趟吗?”老陈把一份会议通知轻轻放在李建国桌上,脸上挂着那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微笑,“我儿子下午学校开家长会,实在是走不开。”
李建国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共事十三年的同事。老陈两鬓已见斑白,眼角皱纹里却藏着一种年轻人学不会的世故与从容。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四次了,每次的理由都无可挑剔——家人需要、身体不适、临时有急事。
“可是,我这里还有三张图要审,明天就要交......”李建国声音不大,但办公室里另外两个年轻人都抬起头瞥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发微信去了。
“你能力强啊,加班赶赶呗。”老陈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亲密得像多年的老友,“对了,领导说南郊那个项目报告也要你帮忙看看,我最近眼睛不舒服,看东西模糊。”
老陈走后,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刚工作两年的小张悄悄探过头:“李哥,你又接活啦?”
李建国苦笑着点点头。他想起十年前刚入职时的自己,那时老陈还是他的导师,手把手教他画第一张输电线路图。那时的老陈认真负责,经常加班到深夜核对参数。是什么改变了他?是五年前那次晋升失败?还是三年前那场大病后的人生感悟?
午休时,李建国独自去了设计院后的小公园。这座华北城市的冬天来得早,梧桐叶子已落了大半。他坐在长椅上,回想起上周五的事情。
那天下午五点,处长突然召集紧急会议,说有个重要项目需要周末加班。老陈第一个站起来:“处长,我周六上午要带老母亲看病,她腿脚不好,只能我陪着去。”接着,另外几个老同事也纷纷找出各种理由。最后,任务落在了李建国和两个年轻人身上。
“建国,能者多劳嘛。”处长这么对他说。
他能说什么呢?妻子上个月刚失业,儿子明年中考,房贷还有十五年。他需要这份工作,需要领导的认可,需要那些额外的项目奖金。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妻子发来的消息:“晚上能早点回来吗?儿子学校要开家长会,商量中考志愿的事。”
李建国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慢慢地打字回复:“今天要加班,赶图纸。”
发送前,他删掉了这句话,改成了:“尽量。”
下午,他硬着头皮去了供电局的协调会。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供电局、施工单位、设备厂家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李建国试图解释设计院的立场,却被对方一句“你们懂什么现场施工”堵了回去。三个小时的会议,他感觉自己的专业知识和耐心被一点点消耗殆尽。
回设计院的路上,天色已暗。李建国透过公交车窗,看见街灯一盏盏亮起,像一串没有尽头的珍珠。他想起了二十年前刚入行时老师傅的话:“咱们这行,画的是图纸,建的是电网,但归根到底,面对的是人。”
人性。李建国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设计院是个微妙的地方,这里的人学历高、专业强,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像电网一样复杂——有明线,有暗线,有高压,有接地。
第二天上午,处里开会讨论人事调整。处长宣布,由于刘工退休,需要选拔一名新的项目组长。符合条件的,有老陈、李建国和另一位女同事王敏。
会议结束后,老陈主动来找李建国,两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抽烟——虽然大楼里禁止吸烟,但这个角落是设计院公开的秘密。
“建国,那个项目组长,我就不争了。”老陈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冬日的阳光中缓缓上升,“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该给年轻人让位了。”
李建国有些惊讶。他知道老陈对这次晋升期待已久。
“不过,”老陈话锋一转,“我这手头压着好几个项目,要是真当上了组长,恐怕得转出去一些。到时候,可能得麻烦你帮帮忙。”
李建国突然明白了。老陈不是退出竞争,而是以退为进。如果他李建国当上组长,就得接手老陈积压的工作;如果他不当,那么老陈当上组长后,依然可以把任务推给他。
“陈哥,我一直想问,”李建国掐灭烟头,“你为什么总是把工作推给别人?”
老陈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建国啊,你这话说的。不是‘推’,是‘协作’。咱们一个团队的,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吗?”
“那为什么总是别人帮你,而不是你帮别人?”
老陈的笑容淡了些,他望向窗外远处的高压电塔,沉默了很久:“我年轻时也像你一样,什么活都抢着干,觉得那是对工作负责。可后来我发现,干得越多,错得越多;错得越多,责任越大。反倒是那些会推活的人,步步高升。”
“我大病那场后就想通了,”老陈的声音低了下去,“工作是为了生活,不是生活为了工作。我推掉一些活,就能多点时间陪家人,这有错吗?”
李建国无言以对。老陈说的是事实,但似乎又不是全部事实。
三天后,处长找李建国谈话,委婉地表示项目组长的人选还需要“综合考量”,让他“不要有思想负担”。走出处长办公室时,李建国在走廊遇到了抱着一摞图纸的王敏。
“恭喜啊,王组长。”李建国勉强笑道。
王敏摇摇头,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能上吗?因为我承诺接手老陈积压的三个项目,还同意带两个新来的实习生。”
李建国愣住了。
“处长说了,现在设计院竞争激烈,需要‘有担当、能扛事’的干部。”王敏苦笑着,“我丈夫在国外,孩子住校,除了加班,我还能干什么?”
那一刻,李建国突然看清了这个系统是如何运转的:能推活的人,把负担转嫁给不能推的人;不能推的人,用超负荷的工作换取晋升机会;而晋升后,又可能成为新的推活者,或者承担更重的责任。这是一个循环,每个人都在其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既有无奈,也有选择。
周末,李建国难得在家休息。儿子在房间里做作业,妻子在厨房忙碌。他站在阳台上,看着小区里嬉戏的孩子们,忽然想起了父亲——一个在电厂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工人。
父亲常说:“电这个东西,你看不见,但它就在那里。好的电网,电力畅通无阻;差的电网,处处是损耗。”
人性不也如此吗?李建国想。在xx电力设计院这座巨大的“人性电网”中,每个人都是导体,都在传输着什么,也都在损耗着什么。有人选择成为超导体,高效但脆弱;有人选择成为电阻,减缓电流却也产生热量;还有人,不知不觉成了短路点,烧毁了自己,也影响了整个系统。
周一一早,李建国提前半小时到了办公室。他把自己的工位整理干净,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推活的本质是什么?是对有限资源的争夺——时间、精力、机会、认可。”
上午九点,处里开例会。当处长又安排一项额外任务时,李建国第一次举起了手。
“处长,我手头有三个项目在赶工期,可能接不了新任务了。”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老陈抬起头,眼神复杂。
处长皱了皱眉:“那谁来做呢?”
“我建议按项目组轮流承担额外任务,建立值班表,这样既公平,也不会让某个人长期超负荷工作。”李建国把准备好的方案递了过去。
会后,小张偷偷对李建国竖起了大拇指。老陈走过来,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变了。”
“也许是该变变了。”李建国回答。
那天下午,李建国准时下班。他去了儿子学校,参加了那个推迟了一周的家长会。晚上,一家人久违地一起吃了顿饭。儿子讲着学校的趣事,妻子说着再就业的打算,李建国听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他知道,明天回到设计院,一切不会立刻改变。推活的人还会推活,接活的人还会抱怨,系统有自己的惯性。但至少,他找到了自己的平衡点——不在无底线承担中耗尽自己,也不在精明算计中失去本心。
就像电网设计,最重要的是平衡:发电与用电的平衡,电压与电流的平衡,效率与安全的平衡。而人性的电网,或许也需要这样的平衡——自我与他人的平衡,承担与拒绝的平衡,理想与现实的平衡。
夜深了,李建国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电力设计院大楼依稀的轮廓。那里面有多少个老陈,多少个王敏,多少个曾经的自己?他们画着连接城市的电网,却也编织着自己的人生网络。每一根线都承载着重量,每一个节点都面临着选择。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电流依然会在导线中奔涌。而这座设计院里的人们,将继续在图纸与现实、责任与逃避、自我与系统之间,寻找属于自己的连接方式。
李建国关上了窗,把寒冷的冬夜挡在外面。屋内的灯光温暖而明亮,那是电力带来的便利,也是无数像他一样的电力人工作的意义。或许,真正的答案不在推或不推,而在于知道为什么而推,又为什么而承担——在这张复杂的人性电网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同时不让别人短路。
这才是最艰难也最重要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