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电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木质门半掩着,里面又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坐在靠门最近的工位上,陈智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眉头轻轻皱了起来。这是今天上午听到的第七次叹气了,从科长吴能升职以来的这两个月里,这种声音几乎成了变电科的背景音。
“唉——”
又一声。
陈智看了眼手机,十点四十二分。同事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却没人说话。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因这声叹息变得更加黏稠。
“你说吴科长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午饭时,坐在对面的刘蕊压低声音问道,“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啊。”
陈智夹了块土豆,没立即回答。
设计院的食堂永远飘着消毒水和食物混合的气味,这味道与变电科里新装修办公室的甲醛味完全不同,却又同样令人不安。
“压力大吧。”陈智最终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
确实,升任科长意味着需要统筹整个变电科的设计项目,协调技术人员,还要应付院里的各种汇报和会议。但这似乎不能完全解释吴能日益增长的叹息频率。
陈智记得吴能刚升职时的场景。部门聚会上,他脸颊泛红,举杯的手微微颤抖,既兴奋又紧张地发表感言:“感谢组织信任,我一定不负众望,带领变电科再创佳绩!”
那时的他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设计能手,高压线路结构设计的一把好手。谁料不到两个月,这位新科长就成了叹息制造机。
下午三点,项目讨论会上,吴能又叹了一声。
“这个变电站的接地网设计,唉——”他揉了揉太阳穴,“参数复核过了吗?”
负责该项目的设计师张明有些不安地调整了下坐姿:“吴科,已经按规范复核三遍了。”
“那就好,那就好。”吴能说着,目光却游移不定,“只是现在的标准越来越严,去年不是有个项目因为接地电阻超标被通报批评了吗?唉,不能出错啊。”
会议在科长断断续续的叹气声中艰难推进。陈智注意到,吴能的黑眼圈越来越重,原本整齐的头发也有些凌乱,衬衫领口微微歪斜。这在以往那个一丝不苟的吴工身上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你们发现没,吴科长最近老在吃胃药。”会后,张明凑到陈智身边小声说。
陈智点点头。他不仅看到了胃药,还注意到吴能办公桌上新添了一瓶安神补脑液。更让他在意的是,有几次经过科长办公室,他听见吴能在打电话,语气焦虑又无奈:
“妈,我知道,但这边实在走不开...小雅的家长会?我尽量吧...嗯,心脏没事,就是有点早搏,医生说了注意休息就行...”
升职的代价。陈智心中暗想。
一周后的周三,变电科接到一项紧急任务——为某新建工业园区设计一座220kV变电站,要求两周内完成初步方案。
“时间太紧了。”接到任务后,吴能又在办公室内叹息连连。
陈智作为变电科的技术骨干之一,被分派负责主变压器选型及布置方案。他知道这种急活很常见,设计院的工作性质本就如此。但吴能的反应似乎过度了。
“小陈,这个参数你再核三遍,不,五遍!”吴能拿着初步计算表,手指微微发抖,“不能有任何差错,绝对不能!”
“吴科,我已经反复核算过了,而且李工也交叉复核了。”陈智尽量保持语气平和。
吴能又叹了口气,将表格放回桌上:“我知道你们能力强,但现在竞争多激烈啊,别的设计院虎视眈眈,我们稍有失误就可能丢掉市场份额。院里今年业绩压力大,我这个科长...”
他没有说完,但陈智明白了。这不是技术压力,而是管理责任带来的重负——一种吴能从未经历过的新型焦虑。
下午,陈智去资料室查阅最新版《变电所设计规范》,意外听见隔壁办公室传来压抑的哭泣声。他辨认出那是吴能的声音,不禁愣住了。
“我真的尽力了...”声音断断续续,“每天加班到十点,可还是觉得跟不上...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
陈智轻轻退开,心中五味杂陈。原来那些叹息背后,是无声的求救。
次日,吴能的叹息声中又多了一丝别的东西——不只是焦虑,还有某种无力感。
“吴科,这份设备清单需要您签字。”陈智将文件放在他桌上。
吴能拿起来,目光在纸上游移,却迟迟没有落下笔。“这些设备选型,供货周期都确认了吗?如果延期怎么办?施工方会不会有意见?”
“供货周期已经与厂商确认三次了,都签了保证协议。”陈智回答,“施工方那边也提前沟通过。”
“那就好,那就好。”吴能喃喃自语,终于签下了名字。笔迹却有些歪斜,不如往日的遒劲有力。
陈智回到座位时,听见刘蕊小声对张明说:“听说吴科长昨天又被院领导叫去谈话了,好像是我们科上季度的项目利润率没达标。”
“他以前只管技术,哪懂这些经营指标。”张明摇头,“让他当科长,也不知道是提拔他还是折磨他。”
陈智没搭话,心里却想起父亲曾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人天生适合做事,不适合管人。”
吴能似乎就是这样的人。作为一名电力工程师,他技术扎实,经验丰富;但作为一名管理者,他却显得笨拙而焦虑。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彼得原理”——人们总是被提升到自己无法胜任的岗位。
紧急项目的第六天,问题终于爆发了。
“这个主接线方案谁做的?”院里技术评审会上,副院长皱着眉头指向图纸,“110kV侧采用单母线分段,但你们只设计了一台分段断路器,这不符合‘N-1’准则要求。”
会议室里的空气凝固了。陈智心下一沉——这部分是吴能亲自审核的。
“我...我以为...”吴能脸色煞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我以为现有规模下,这样设计可以节省投资...”
“节省投资不能以牺牲可靠性为代价!”副院长声音严厉,“这可是基本准则!老吴,你以前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吴能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唉”。那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会后,吴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两小时。陈智经过时,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打电话。
“我真的不行...做不到...”
那天起,吴能的叹息声里多了一层绝望。
同事们开始明显避开他,午餐时不再邀请他同桌,讨论技术问题时也倾向于直接找副科长。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怪异,一方面大家对科长无休止的叹息感到厌烦,另一方面又对他明显的痛苦状态感到不安。
陈智注意到,吴能开始频繁地揉搓左手手指,说话时眼神躲闪,开会时常常走神。有一次,他甚至忘记了正在进行的院内安全培训时间,直到会议开始半小时后才匆匆赶到。
“他这样下去不行。”一天下班后,陈智对副科长周工说道。
周工年近五十,是科室里的老资格,闻言只是摇头:“我跟院领导反映过,说吴工可能不适应管理岗位。但他们觉得这只是过渡期,适应了就好。”
“但看他现在的状态,不是在适应,而是在崩溃。”陈智直言。
周工沉默片刻,低声道:“院里竞争激烈,他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要是自己撑不住,后面排队的人多着呢。”
这就是设计院的现实——表面专业严谨,内里竞争残酷。陈智感到一阵寒意。
两周后的周一,吴能没来上班。起初大家以为他病了,直到人事科的人来到变电科,宣布吴能已提交辞呈。
“吴科长因个人健康原因辞去科长职务,暂由周副科长代理工作。”人事干事的通知简短而官方。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随后响起压低的议论声。
“说辞就辞了?”
“听说他体检发现了一堆问题,高血压、胃溃疡、心律失常...”
“也是,这两个月看他人都瘦了一圈。”
“早该这样了,天天叹气谁受得了。”
陈智没有加入讨论。他想起上周五下班时,最后一次见到吴能的场景。
那天陈智加班修改图纸,离开时已是晚上九点。经过科长办公室,发现灯还亮着,门虚掩着。他正准备离开,却听到里面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
“吴科,还没走?”陈智推门问道。
吴能正将一些个人物品装进纸箱,闻声抬头。灯光下,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奇怪的是,那种惯常的焦虑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疲惫。
“小陈啊,正好,这个给你。”吴能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这是我这些年积累的变电设计经验,一些常见问题和解决方案。你技术好,又肯钻研,将来能用上。”
陈智接过笔记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吴能环视着这间他待了不到三个月的科长办公室,忽然笑了笑:“我以前总觉得,当上科长就是成功了。现在才知道,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才是真正的智慧。”
“吴科...”
“这两个月,我每天提心吊胆,怕出错,怕丢面子,怕辜负期望。”吴能轻声说,这次没有叹息,“结果越怕越错,越错越怕。直到上周体检,医生说我再这样下去,心脏真要出大问题。”
他将最后几本书放进纸箱:“我想明白了,人得知道自己吃几碗饭。我吴能就是个画图的,不是当官的料。硬撑着,害了自己,也耽误了科室。”
陈智看着眼前这个突然清醒过来的男人,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理解,也有某种悲哀。
“其实大家...”陈智试图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我知道大家烦我天天叹气。”吴能摆摆手,苦笑道,“我也烦自己。可那时候除了叹气,我不知道怎么排解那种...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他抱起纸箱:“小陈,记住,人得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不是爬得越高越好,是待在自己能呼吸的地方才最好。”
吴能离开后的变电科,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叹息声消失了,但某种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周副科长顺利转正,他行事风格截然不同,果断而高效,却也更加严苛。
一个月后的项目评审会上,陈智看到新科长因为一个设计细节严厉批评了张明。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张明脸色通红,手指紧紧捏着图纸。
那一刻,陈智突然理解了吴能的叹息——那不是一个无能者的哀鸣,而是一个被困在不合适位置上的人的挣扎。在设计院这个精密运转的系统中,每个人都是齿轮,被期望在既定轨道上完美旋转。一旦偏离,要么自己破碎,要么被更换。
又过了几周,陈智从老同事那里听说,吴能去了一家民营电力工程公司,担任首席技术顾问。虽然职位头衔不如设计院科长响亮,但据说他干得如鱼得水,人也胖了一圈,精神好多了。
陈智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科室里的几位老同事。大家反应不一,有的说“早该这样了”,有的感叹“可惜了”,但没有人再提起那些曾经令人烦躁的叹息。
又一个加班到深夜的晚上,陈智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完善图纸。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嗡鸣声。他忽然想起吴能临走前说的话:“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
陈智站起身,走到窗边。城市的灯光在夜色中闪烁,像无数变电所照亮夜空。他想起自己进设计院时的理想——设计出更安全、更可靠、更高效的电力系统。这个理想从未改变,但实现理想的道路却有千万条。
也许有一天,他也会面临升迁的选择。到那时,他会记得吴能的教训,记得那些无奈的叹息,记得找到适合自己位置的重要性。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陈智看着那道短暂的光芒,心中忽然明朗起来——无论是燃烧在夜空,还是照耀在人间,光亮总有它的位置和价值。
他回到电脑前,继续完善那份变电站的设计图纸。这一次,他感到肩上的压力不再那么沉重,因为他知道,在电力设计的广阔世界里,每个人都有自己发光的位置。而找到那个位置,远比盲目攀爬重要得多。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变电科办公室时,陈智已经完成了最后的设计优化。他保存文件,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也许设计院的体系并不完美,但至少他明白了一件事:成功不是爬上高位,而是在适合的位置上做出贡献。
走廊尽头的科长办公室里,新科长已经早早到来,里面传来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和果断的电话交谈声。一切都已改变,一切又仿佛从未改变。只是那曾经萦绕在空气中的叹息,已化为一种无声的智慧,留在每个知情者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