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广陵城中忽传出消息:
因官仓粮食霉变不堪食用,钦差大人震怒,下令全城富户按名下田亩数目,捐粮助赈。
此令一出,富户们顿时怨声载道,尤其那些与季家、乌远山、贺静斋往来密切者,更是暗中串联,密谋抵制。
一时间,广陵城中暗流汹涌,人心浮动。
而这,正是梁策所要的引蛇出洞之局。
当夜,许家少主许文彦悄然潜入驿馆。
此人年约三十,一袭青衫磊落,举止温文儒雅,然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鹰隼,透着商海沉浮的精明。
“殿下。”他行礼后直奔主题,“家父让我转告,贺静斋已派人去临安求援,恐怕会有更多粮食被截。”
梁策与陆皓凝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烛火摇曳下,二人神色皆是一凝。
陆皓凝亲自执壶,为许文彦斟上一杯清茶,问道:“许公子,听闻许家于漕运一道,根基深厚,旧部甚多?”
许文彦眸光微动,瞬间会意:“王妃的意思是…”
“借几条可靠的漕船,改走水路运粮。”
梁策接过话头,手指蘸了杯中清水,在桌案上划出一条无形的线,自南向北。
“避开官道重重盘查,神不知鬼不觉。”
许文彦沉吟片刻:“可以。不过…”
他压低嗓音:“贺静斋在运河各闸口都安插了眼线,需得有人引开他们。”
“这个容易。”梁策胸有成竹,“明日我会大张旗鼓地派人去陆路运粮,吸引他们注意。”
计划就此敲定。
许家的漕船当夜便悄然驶离码头,满载着救命的粮米,融入运河的沉沉夜色。
而次日天明,梁策果然派出一支旌旗招展的“运粮队”,浩浩荡荡出城。
不出所料,行至半途险要之处,便遭一伙“悍匪”突袭拦截。
当然,这些“悍匪”未及逞凶,便被早已埋伏多时的精锐官兵一网成擒。
三日后的清晨,当第一批满载粮米的漕船悄无声息地泊入广陵城的隐秘码头时,贺静斋才惊觉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他气急败坏,急令手下详查漕运记录,却发现那账目之上干干净净,竟寻不出这批天降之粮丝毫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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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招暗度陈仓!”
沈灼欢看着驿馆后院堆积如山的粮袋,兴奋地抚掌轻笑,眉眼间尽是畅快。
“这下子,看那些老狐狸还有什么招数可使!”
陆皓凝却未露轻松之色,眉宇间隐有忧思:“梁弈不会轻易认输。五嫂,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沈灼欢神秘一笑:“放心!都安排好了,明日一早,广陵城所有茶楼酒肆,都会传唱一首新编的《贪官叹》。”
翌日,这首言辞辛辣,曲调俚俗的小调果然如春风野火,瞬间传遍广陵城的大街小巷。
曲词不仅直刺贺静斋、周勉等人贪赃枉法的丑行,更巧妙地将官仓贪腐的具体手法,银粮流向等细节隐于嬉笑怒骂之间。
引得市井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群情渐起。
贺静斋闻讯,勃然大怒,立时下令府衙差役全城搜捕“造谣惑众者”。
然而,他万万想不到,这正中梁策下怀。
当凶神恶煞的衙役们冲进一家茶楼,欲擒拿那唱曲的说书先生时,早有准备的“说书人”不慌不忙,当众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副本,“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那账册之上,赫然盖着周勉鲜红的私印。
真相如惊雷炸响,围观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至此,民心所向,如百川归海,彻底倒向了钦差一方。
广陵城压抑已久的天,似乎真的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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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城外,河道。
梁策立在临时搭建的木台边缘,玄色衣袍的下摆被湿冷的雾气洇出深痕。
他垂眸俯瞰下方蚁群般劳作的民夫,一个月来的整治已初见成效。
决堤处新筑的堤基蜿蜒如龙,灰白色的官制石条在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仿佛巨兽的森森脊骨。
“殿下,东段合龙处还需加固。”
工头老赵抹了把额上混着泥水的汗珠,指向河道急弯处,嗓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这几日上游雨势不停,水位又涨了。”
梁策微微颔首,侧首对身旁的梁阅道:
“五哥,你带人跑一趟上游水闸,查探清楚,看是否有人蓄意放水。”
梁阅闻言,脸色倏地白了三分,眼神不自觉地飘向远处那片在雾气中茂密得令人心悸的芦苇荡,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又、又是我去?”他偷觑梁策神色,试探道,“要不…让卫统领代劳?”
“五哥。”
梁策抬手,沉稳地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声音压得更低,只容二人听闻。
“那批石料是你最先发现的,只有你知道具体位置。若有人动了手脚,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梁阅咽下一口唾沫,仿佛那唾沫有千斤重,终是挺了挺不甚硬朗的腰板,涩声道:“好…好吧。”
梁策目送梁阅带着几名精悍侍卫登上小舟,身影融入水雾与芦花深处,这才回身,展开手中墨迹犹新的工程图卷。
图纸刚在粗糙的木台上铺开,远处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河畔的宁静。
“殿下!不好了——!”
一名侍卫策马狂奔而来,马蹄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衣甲上溅满了深褐近黑的血点,飞身下马时,单膝重重砸在泥泞的地上。
“祺王殿下在上游遇袭!”
梁策瞳孔骤然缩紧,快步上前,一把手揪住侍卫染血的衣领,声音冷得像冰。
“人呢?!”
“已、已救下!”侍卫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粗重,“只是…那些刺客扮作水匪,用的…全是军中制式的刀弩弓矢!”
梁策眼神一厉,松开侍卫,动作利落地翻身跃上身旁骏马,厉声喝道:
“备快船!卫骁,点一队人,随我速往上游!”
河道上游,一片狼藉景象。
三艘小舟倾覆在浑浊的水流中,只露出黑黢黢的船底。
几名湿透的侍卫正奋力将受伤的同袍拖上泥泞的河岸。
梁阅歪坐在一块布满苔痕的河石上,一身簇新的官服被撕扯得褴褛不堪,脸上斜斜一道血痕,衬得他面色愈发惨白。
“六弟!”见梁策疾步赶来,他挣扎着欲起身,脚下却虚浮踉跄。
梁策抢步上前,一把扶住他臂膀,目光如电扫过他全身,急声询问道:“伤哪了?”
“没…没事,皮外伤。”
梁阅心有余悸,手指微颤着指向那片深不可测的芦苇荡。
“人往…往那边跑了!卫统领…已带人追过去了…”
梁策仔细查验了梁阅的伤势,确认无碍后,这才转身,大步走向岸边一具俯趴的刺客尸体。
那尸体一身粗陋的灰布短打,与水匪无异,然脚上却赫然蹬着一双半旧的官靴,针脚细密。
他蹲下身,毫不避讳地探手入其腰间摸索,指尖触到一块冷硬的物事。
取出一看,又是一枚铜牌。
翻过牌面,一个清晰刺目的“季”字烙印其上。
“呵。”梁策冷笑,指尖缓缓抚过着铜牌粗糙的边缘,“就这么迫不及待?”
这铜牌与上次所获的截然不同,边缘毛刺未除,字迹模糊不清,透着一股仓促仿制的拙劣。
“殿下!”
这时,卫骁押着一个同样身着粗布,半边脸被血污覆盖的刺客踉跄而来。
“抓到一个活口!”
那刺客被推搡着跪在泥水里,见梁策走近,布满血丝的眼中骤然迸射出怨毒的光,竟咧开染血的牙齿,发出夜枭般刺耳的狞笑。
“狗王爷…你活不过…”
话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一咬腮帮,脸色瞬间由青转黑,不过眨眼功夫,七窍皆溢出浓黑的血线,身体软软瘫倒,气息断绝。
梁策眼神寒芒更盛:“搜身!”
卫骁动作迅捷,几下便从刺客紧扎的靴筒内层,摸出一封尚未拆封的油纸密信。
梁策接过,指尖挑开封蜡,展开信笺。
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字,墨迹尚新:
“广陵事毕,速归复命——弈。”
那字迹工整清秀,筋骨分明,与梁弈平日批阅奏章公文的手笔,竟有九分相似。
梁阅凑过头来,只瞥了一眼,便倒抽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低呼:“三…三哥?!”
梁策面沉如水,将信笺不疾不徐地折好,收入袖中暗袋,淡声下令道:
“传令下去,自即刻起,驿馆与工地皆加强戒备,所有人等,不得单独行动。”
语毕,他转向惊魂未定的梁阅,声音陡然提高。
“五哥!此事由你亲自督办,给我彻查清楚,这‘季’字铜牌,究竟是真是假!我要一清二楚!”
梁阅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明悟之色,立刻挺直腰背道:“我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