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之上,君天碧与杜枕溪同坐一席。
抛开二人之间那复杂难言的身份与纠葛,单看形貌,倒也堪称赏心悦目。
一个玄衣墨发,容色绝尘如雪巅之月,威仪天成;
一个青衫沉郁,眉目藏锋若寒潭冷松,阴鸷疏离。
在不知内情的人眼中,无疑是一对璧人。
尤其是女席那边。
许多北夷贵女并未亲眼见过君天碧大显神通,只窥见其惊为天人的好相貌,目光频频流连。
议论声隐约传来,不可避免地夹杂着关于杜枕溪的旧事。
“可惜了杜家大公子那般人物,当年就是因为在宴上赞了句尧光城主美人貌,才被记恨上,送去尧光受了四年磋磨......”
“啧啧,真是红颜祸水......啊不,蓝颜祸水啊!”
“可不是嘛,不过也确实生得太好看了些......”
“杜家那位公子也是,这么多年过去,风姿不减当年。”
“这男人的嘴,有时候也是惹祸的根苗......”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杜枕溪正垂眸烹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
对于这些议论,他恍若未闻,早已习惯了成为他人谈资。
君天碧拉下了他正在注水的手腕,导致水流微偏,溅出几滴在紫砂壶上。
“听到没有?她们都说,你是因觊觎孤的美色,才落得如今这下场。”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腕间微凉的皮肤,“枕溪啊枕溪,你这一句话,代价可不小。”
杜枕溪侧过头,一点一点掰开她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指。
他重新执起水壶,将沸水注入茶盏。
“城主多虑了,陈年旧事,如这杯中残渣,早该倾覆。”
他抬眸,淡淡扫了她一眼,“倒是城主,似乎对此......念念不忘。”
君天碧歪头看着杜枕溪僵硬的侧脸。
“蝶栖双靥陷,云溺一涡摇;朱痕销麝髓,蜜井酿春醪......”
“这词当年传得沸沸扬扬......枕溪可还耳熟?”
杜枕溪眸光骤然一沉,握着茶壶的手紧了紧。
“城主真是......好记性。”
她吟诵的,正是当年那首被传为杜枕溪“亵渎”她的靡艳词句中的一句。
“记性是不错。”
君天碧认得干脆,指尖捏住了杜枕溪的下巴,微微用力,迫使他转过脸来直面自己。
她的手指按在他的下颌骨上,带着微凉的触感。
“只是孤一直觉得......”
她盯着他那双因愠怒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眸子,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这描绘的情态......夸的似乎不是孤。”
指尖缓缓上移,轻轻按在了杜枕溪的颊边,陷进那微小的梨涡里。
“毕竟,孤笑起来......可没有这玩意儿。”
杜枕溪被迫仰着头,语带嘲弄:“城主是想说......当年之事,是误会?”
可能吗?
既然她早就看出来了,那场改变他命运的祸事,难道不是她一力促成?
“误会?”君天碧哼了一声,倏然收回了手。
她靠回自己的座位,“杜枕溪,你就是这么自欺欺人的?”
“这世上的误会多了去了,有几个能像你这般,误会得家破人亡,前程尽毁?”
又一个不肯面对现实的傻瓜。
杜枕溪被她这反复无常的态度弄得心头火起。
他端起刚刚烹好的茶,看着澄澈碧绿的茶汤,扯了扯嘴角。
“不然呢?难道要我相信,城主如今待我不同,是因为......发现我比城主,更配得上那句美人貌?”
他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君天碧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当年都传杜枕溪是因亵渎原身而获罪。
实则,是北夷那位五郡主夸赞杜枕溪容貌俊美,风姿过人。
杜枕溪为人谨慎,不想引火烧身,当即劝其慎言。
谁知这话传着传着就走了样,竟变成了杜枕溪夸赞原身貌美!
原身那时正因修炼邪功性情暴戾,最恨旁人议论其容貌,怕被看出女身,勃然大怒。
北夷城主秦钊为了平息尧光城主的怒火,顺水推舟,便将本就因功高而遭忌惮的杜枕溪推了出去,做了这牺牲品。
啧,真是......一笔烂账。
君天碧偏过头,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听过一句话吗?”
杜枕溪心绪烦乱,敷衍地回了一句:“城主高论,愿闻其详。”
君天碧将他刚刚为自己斟满的茶杯拿起来,随手就扔了出去。
精致的茶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啪”地一声脆响,在远处的岩石上摔得粉碎,茶汤四溅,浸入泥土。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君天碧转回头,目光幽深地看着杜枕溪。
“亲密,产生轻蔑;忠诚,带来虐待。”
“杜枕溪,你告诉孤,你之于北夷,之于杜家......属于哪种?”
“还是......两者都属于?”
杜枕溪怔愣一瞬。
他没想到,这种深刻悲观的言论,会从君天碧这种只信奉强权与掠夺的暴君口中说出来。
心下讶然之余,一股被看穿的羞恼也随之涌上。
他不想在她面前露怯,更不愿被她看了笑话,立刻收敛心神。
“城主这是在以己度人吗?”
“对身边人极尽亲密之能事,转头便能弃如敝履;要求他人绝对忠诚,施予的却唯有虐待。”
“城主倒是......两者兼备,知行合一。”
君天碧却没再理会他。
因为她的目光,被一个刚刚从帘幕后缓步走出的身影吸引了过去。
一袭烈烈红衣,怀抱焦尾古琴,正是游殊。
他走到宴席中央盘膝坐下,将琴置于膝上,指尖轻拨,一曲悠然舒缓的琴音便流淌开来,与这峡谷春色融为一体。
洗涤着方才因君天碧摔杯而略显紧张的气氛。
甘渊一看到游殊,立刻全身戒备了起来!
这厮在铜雀台的阴招他可是领教过的,害得他被针扎!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半晌,却发现这次的琴音似乎......没什么不对劲?
反而让人心神宁静,连带着周围那些强颜欢笑的北夷贵女俊男们,神色也自然了许多。
他不由得皱眉,这厮转性了?
杜枕溪见君天碧盯着那红衣琴师一瞬不瞬,心中不由得冷笑一声。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早已冰凉的茶水,声音幽幽。
“城主倒是好雅兴,看来这琴师,投了城主所好。”
君天碧闻言将目光从游殊身上收回,转而看向杜枕溪。
“怎么?孤多看别人一眼......”
“枕溪你,这是吃味了?”
“轰——!”
对上她那双含着了然笑意的眸子,杜枕溪只觉得一股热意涌上脸颊,一直烧到耳根。
他张了张嘴,半个字也反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