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的手还停在铜卣的颈部接缝处,指尖轻轻蹭着那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屋里没人说话,火把光晃在他脸上,影子投到墙上像块歪斜的砖。
雷淞然趴在地上,脑袋垫着手臂:“哥,你再看它也不会自己开口。”
李治良立刻瞪他:“别乱说!这东西邪门得很,动不得!”
“你不就怕它转起来?”雷淞然翻个身坐起,“咱放羊时见蛇蜕皮还比这吓人呢。”
“这不是蛇。”李治良缩在角落,手死死抓着裤腿,“这是……这是规矩,是老祖宗留下的法器。”
王皓没理他们,慢慢把手收回来。他从破皮箱里拿出一块布,把两尊铜卣轻轻盖住,只露出底部铭文的位置。
“先不动它。”他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明白它是干啥的,不是怎么用。”
史策放下算盘走过来:“你有主意了?”
“查书。”王皓翻开箱子底层一叠发黄的纸页,边角都卷了,上面字迹潦草,“这是我爸留下的《楚地祭仪考》残卷。他临死前一直在写这个。”
蒋龙凑近了些:“能看懂不?”
“有些地方能,有些不能。”王皓低头一页页翻,“楚国巫祝用语和后来的不一样,很多字是通假,还有自创的符。”
张驰靠墙坐着,刀横在膝上,听见这话抬了下头:“那你咋知道哪个对哪个错?”
“靠对照。”王皓抽出一支铅笔,在纸上画了个圈,“比如之前你说星象的事,北斗偏南三度,我就拿这个去比古籍里的记载。合上了,就是线索;合不上,就是废话。”
史策点头:“我帮你推时间。你念内容,我用算盘验。”
王皓嗯了一声,开始低声读:“‘冬至子时,南斗临位,魂归有时’……这儿有个图。”
他指着纸页一角,一张模糊的线描画,画着两件青铜器摆在案上,旁边站着穿长袍的人。
“乙四丙七。”史策念出图下小字,“和咱们这俩编号一样。”
“我去翻另一尊!”雷淞然跳起来就要动手。
“慢着!”王皓按住他手腕,“别急。这东西经不起乱碰。你帮我扶稳就行。”
两人小心把较小的那尊铜卣翻过来。锈迹太厚,看不清底。王皓掏出瑞士军刀改装的探针,一点点刮。
一圈人围成半弧,连李治良也往前挪了半步。
“有了!”雷淞然突然喊。
在靠近圈足的位置,一行极浅的刻痕露了出来——**丙七**。
屋里一下子静了。
王皓盯着那两个字,手指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读残卷:“‘护魂之器,双生为契,失一则礼崩’……意思是,必须两件都在,仪式才能成立。”
“所以它们是一对?”蒋龙问。
“不止是一对。”王皓声音低下去,“是唯一的一对。每代大祭师只能铸一次,用来确认祖先英灵有没有回家。”
“回家?”李治良声音发颤,“谁家?阴间吗?”
“宗庙。”王皓看他一眼,“楚人不信轮回,他们信归宿。人死了,魂要回到祖庙登记,才算安息。如果没回去,就成了游魂,会带来灾祸。”
“所以这仪式是点名?”雷淞然咧嘴,“跟我们村小学开学似的?”
“差不多。”史策接过话,“但更复杂。它结合了天象、历法、祭祀流程。不是随便烧香磕头就行。”
她拿起算盘重新拨动,嘴里默念数字。珠子响了几轮,她停下:“南斗六司,对应冬至夜空位置,误差不超过半度。这精度……不是瞎编的。”
“那是科学。”王皓说,“古人观测了几百年才定下来的规律。”
张驰冷笑:“可现在谁还信这套?日本人追咱们,可不是为了听你讲天文课。”
“但他们信结果。”王皓指着残卷,“佐藤一郎研究楚文化十年,他知道这些东西有用。马旭东抢文物是为了卖钱,可佐藤抢的是权力——谁能掌控‘归魂’,谁就能说自己得了天命。”
“那咱现在岂不是成了……”蒋龙挠头,“替老祖宗值班的?”
“你现在是护宝队队员。”王皓合上笔记,“而且是最前线的。”
李治良一直没吭声,这时忽然开口:“要是……要是真有人回来了呢?不是鬼,也不是神,就是……两千年前的那个谁?”
没人回答。
雷淞然拍他肩膀:“哥,咱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都没怕过,现在手里有书有图有工具,你还怕啥?”
“我不是怕。”李治良摇头,“我是怕弄错了。万一不该开的门开了,怎么办?”
王皓看着他,点点头:“你这话说得对。所以我们不能靠猜,得靠证。”
他打开笔记本,写下三条:
一、花纹走向是否一致
二、铭文字体是否同源
三、双器能否共振
“第一条,我来。”他说,“第二条,策姐帮忙。第三条,得动手试。”
蒋龙立刻举手:“我敲!”
“轻点。”王皓递给他一根木槌,“别当打铁。”
众人重新围拢。王皓用放大镜照两卣肩部的螺旋纹,一边看一边比划角度。
“起始差三度。”他说,“正好是阴阳平衡的设计。左旋为阳,右旋为阴,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循环。”
史策接过较小的那尊,用算盘压着边缘固定,仔细比对“魂归有时”四个字。
“下笔力度一样。”她说,“转折处的顿挫也相同。应该是同一人,同一时间刻的。”
“那就剩最后一个。”王皓把两尊铜卣并排放好,间隔十厘米。
蒋龙蹲下,木槌轻轻敲在第一尊口沿。
咚。
声音沉闷。
他又敲第二尊。
咚。
还是没变化。
“再来。”王皓说。
第三次敲击落下,就在木槌离开的瞬间,两尊铜卣同时发出一声低鸣。
嗡——
短促,却清晰。
所有人屏住呼吸。
王皓伸手摸卣壁,感觉到了微弱震动。
“是真的。”他低声说,“不是传说,不是迷信。它们能感应彼此。”
雷淞然咽了口唾沫:“所以……只要这两东西在一块儿,那个仪式就能办?”
“理论上可以。”王皓点头,“但我们不知道具体步骤。残卷里只提到‘燃松脂,奏埙曲,启钥于子时’,后面缺页了。”
“那下一步咋办?”蒋龙问。
“找全本。”王皓收起笔记,“燕大图书馆肯定有相关藏书,但我进不去。琉璃厂有些老书贩可能有私藏,问题是能不能信。”
“咱扮学生去问?”雷淞然咧嘴,“就说写论文需要参考文献。”
“你能装出大学生样?”李治良瞅他。
“我咋不行?”雷淞然梗脖子,“我在县中学门口蹲过三个月,听老师讲课听得比你还多!”
“那你记得考试交卷不?”李治良反问。
雷淞然卡壳。
屋里难得安静了一瞬。
史策忽然开口:“我去。我以前在报社跑教育口,认识几个大学助教。穿身学生装没人认得出。”
“你一个人不行。”王皓皱眉,“那边鱼龙混杂,万一碰上阳凡的人……”
“我可以陪她。”雷淞然举手,“我嘴皮子溜,真出事能扯皮拖延时间。”
“你一开口就露馅。”李治良叹气,“满嘴山东腔,一听就不是北平人。”
“那你说咋办?”雷淞然瞪他。
王皓沉默几秒,抬头:“两个人都去。换衣服,改口音,背几句常用术语。我教你们怎么说。”
“我也去!”蒋龙举手。
“你?”张驰嗤笑,“你一开口就是河北梆子,还没进门就被轰出来。”
“我可以不出声!”蒋龙认真,“我就站在旁边壮气势。”
“你站那儿像来收保护费的。”雷淞然笑。
“行了。”王皓打断,“明天一早出发。今晚把要说的词背熟。别贪睡,也别乱跑。”
他把铜卣重新包好,放进箱子里锁上。
火把渐渐暗了。
李治良坐在角落,看着那个破皮箱,忽然说:“弟啊……咱这次,真是替老祖宗办事?”
雷淞然躺倒,双手枕在脑后:“管他呢。反正捡都捡了,路也走到这儿了。往前走总比往后退强。”
王皓没说话,只是把铅笔削尖,重新翻开笔记本。
史策走过去,轻声问:“写啥呢?”
“明日行动要点。”他头也不抬,“第一条:别让雷淞然自称‘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