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井黑子】
街道两侧的店铺全都闭着门,铁卷帘被拉到底,上面贴着不知何年何月的海报,边缘翘起,露出底下生锈的金属。所有的窗户都是黑洞洞的,没有一盏灯亮着,连路灯也是熄灭的,整条街像是被巨大的黑布蒙住,只有天上那个不知光源在何处的惨白月亮,洒下一点冷硬的光。
我裹紧了那件并不合身的外套,赤脚踩在粗糙的柏油路面上。脚底传来的痛感依然还在,但那种痛感正变得迟钝,像是在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导。
走了多久了?
我停下脚步,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十分钟?半小时?还是更久?
这条路我认识,是通往第七学区警备员支部的近道。按照常理,只需要拐过前面那个便利店的角就能看到标志性的三叉戟标识。可是,我已经第三次路过这个写着“暂停营业”的便利店了。
不仅如此,四周太安静了。没有车流声,没有空调外机的嗡鸣,甚至没有那种城市特有的背景底噪。这里像是一个真空的玻璃罩子,只有我赤足踩在地面上的沙沙声。
不对劲。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但在原本应该显示信号格的地方,只有一个灰色的叉。
没有信号?在学园都市的中心区域?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股寒意爬了上来。我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开始在大脑中构建十一维度的坐标。既然走不出去,那就直接移动出去。只要计算出空间坐标,我就能……
思维中断了。
并不是被打断,而是“落空”了。
那些原本应该在大脑中迅速构建、严丝合缝的空间公式,此刻却像是一把抓向虚空的沙子,无论我怎么用力,都无法在脑海中成型。那个熟悉的维度,那个我赖以生存的空间,拒绝了我的访问。
发不动……能力?
恐慌终于撕开了理智的缺口。我张开嘴想要呼喊,但空气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声。
轰隆隆——
那是浪潮的声音。
但我身处内陆,这里离学园都市的港口区还有几十公里,哪里来的海浪声?
声音越来越大,地面开始震动。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前方那个诡异的岔路口。
红色的。
并不是海水,也不是泥石流。那是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像是一堵高耸的墙壁,从街道的尽头、从楼宇的缝隙间、从下水道的井盖下,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
那是血。
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温热的腥气,那巨大的血潮瞬间填满了整个视野。
“——?!”
我甚至来不及转身,那股巨大的冲击力就已经撞上了我的身体。
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
我被卷进了那片红色的洪流中。身体在翻滚,口鼻被那种粘稠的液体灌满,我在血水中挣扎沉浮,双手胡乱地抓挠着,试图抓住路灯杆、栏杆、或者任何固定的物体。
身体被裹挟着向前冲去,经过一栋建筑的二楼时,我的视线在混乱中捕捉到了一扇窗户。
那扇窗户里亮着灯。暖黄色的,温馨的光。
窗户后面站着一个人。
她穿着便服,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脸上带着那种我在罗汉柏园见过的、有些忧郁又有些温柔的笑容。
佐藤明美。
她站在那里,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在血水中挣扎的我。然后,她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
是在求救?还是在告别?亦或者是……在邀请?
我没能看清。
下一个浪头打了过来,将我狠狠地拍入更深的红流之中。
肺部的氧气被挤压殆尽,视野开始发黑。那种令人窒息的腥味灌满了胸腔,意识在下坠,向着那个无底的深渊……
忽然,一股味道钻了进来。
那不是血腥味。
那是淡淡的、带着一点草木清香的味道。像是晒干的花草,在火焰的舔舐下释放出最后一点魂魄。
“——咳!!”
我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呛到的咳嗽声。
没有血水。没有黑暗的街道。
视野里是洁白的天花板,还有一盏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吸顶灯。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缺氧的鱼重新回到了水中。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那股让人安心的香气。
“啊,醒了?”
一个男生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我有些迟钝地转过头。
上条当麻正蹲在床头柜前,手里拿着那个粉色的打火机,另一只手护着那个玻璃瓶里的香薰蜡烛。
那股让我从地狱里回来的味道,正是从那簇小小的火苗上升起的。
“白井同学,你这觉睡得可真够沉的。”上条当麻甩了甩手里的打火机,站起身来,那一头刺猬发在夕阳下被染成了金色,“刚才怎么叫都叫不醒,我看你眉头皱得紧紧的,好像在做什么噩梦,就想着把这个点上试试。”
我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那簇火苗。
那是真的火。有温度,有光,还会随着空调的风轻轻摇晃。
不是冷的。不是红色的。
“黑子?”
另一边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御坂美琴——姐姐大人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条湿毛巾,正准备递给我。看到我醒来,她明显松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肩膀也垮了下来。
“太好了……你刚才一直在发抖,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不要过来’。”姐姐大人把毛巾贴在我的额头上,那微凉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颤,“吓死我了。”
我看着她。
看着那张鲜活的、有着丰富表情的脸。没有空洞的眼神,没有流血的眼眶。
我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极其缓慢地伸向她的脸颊。
在指尖触碰到她皮肤的那一刻,我用力地捏了一下。
“痛痛痛!你干嘛啊!”
姐姐大人捂着脸,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眼里带着三分恼火七分困惑。
“下手这么重!你是还没睡醒吗?”
会痛。会生气。
是真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到黄昏。”姐姐大人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大概六点半吧。你也就睡了三个多小时。”
三个小时。
仅仅三个小时吗?
在那个没有尽头的街道上,在那个红色的洪水中,我感觉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黑子,你……”
姐姐大人的声音忽然停住了。她看着我的脸,表情变得有些慌乱。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哭?
我愣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脸颊。
指尖是一片湿润。眼泪正在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下巴滴落在被单上。
但我心里并没有那种想哭的冲动。这种眼泪就像是身体擅自做出的反应,是那个噩梦残留的盈余。
“我……没事。”
我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那颗在狂跳的心平复下来。
那不是单纯的梦。
我有这种预感。那更像是潜意识的警告,或者是某种既定事实的投影。
那个有着无数个姐姐大人的尸山,那个在血水中微笑的佐藤明美。
我必须做点什么。
“姐姐大人。”
我抬起头,盯着御坂美琴的眼睛。我的眼神一定很吓人,因为我看到姐姐大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现在,马上去最近的警备员支部。”
“哈?去警备员那里干嘛?你是想报案吗?”
“不。”我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连我自己都惊讶,“去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以你个人的名义,或者以常盘台的名义都行。要求警备员提供二十四小时的贴身保护,或者是进入他们的安全屋。”
御坂美琴愣住了。旁边的上条当麻也停下了摆弄香薰的动作,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黑子,你在说什么啊?”姐姐大人皱着眉,用另一只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我是御坂美琴,学园都市仅有的七名 Level 5 之一。在这里能威胁到我安全的人屈指可数吧?就算真有什么危险,我自己也能解决,为什么要去找那些还要我帮忙的警备员?”
“不一样!”
我吼了出来,声音尖锐得有些破音。
“这次不一样!姐姐大人的能力……那种东西在‘那个’面前根本没有意义!”
如果真的是那样大规模的量产,如果是那种将生命视作草芥的实验……单个的 Level 5 也许很强,但面对那种庞大的、黑暗的恶意,就像是站在海啸面前的人类一样渺小。
“那个?哪个?”姐姐大人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我无法解释。我不能说我看见了成千上万个你的尸体。我说不出口。
我松开手,转头看向站在一边的上条当麻。
“你。”
我指着他,语气强硬得近乎命令。
“喂喂,白井同学,我可是好心来送礼物的……”上条当麻被我的气势逼得后退了一步。
“既然你在这里,既然你也是那个事件的‘幸存者’。”我盯着他,“给我看好她。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能让她单独行动。哪怕是上厕所也要守在门口——这是风纪委员的委托!”
“哈?!”上条当麻和御坂美琴同时叫出了声。
“等一下!这也太乱来了吧!”上条当麻一脸崩溃,“让我这个男生盯着一个国中女生?我会社会性死亡的吧!绝对会被当成变态抓起来的吧!”
“黑子!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姐姐大人也真的生气了,“莫名其妙让我们去申请保护,又莫名其妙让这家伙监视我。你如果不把话说清楚,我是绝对不会听的!”
看着他们困惑、不解、甚至带着点生气的脸。
我张了张嘴。
解释?
怎么解释?说我做了一个梦?说我看到了血海?说我怀疑这个城市正在量产姐姐大人的复制体?
没有证据。
而且……如果我说了,依姐姐大人的性格,她一定会去查。
就像那个时候的佐藤明美一样。就像那个时候的我一样。
然后呢?
然后变成那座尸山的一部分吗?
不行。
绝对不行。
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只要把她推开,只要让她远离这个漩涡……
我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眼底的软弱已经被我强行压了下去。
我挺直了脊背,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变回了那个平日里公事公办的风纪委员白井黑子。
“既然姐姐大人不愿意配合,那就算了。”
我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
“我也累了。刚才的胡话你们就当没听见吧。”
“黑子?”姐姐大人被我突然转变的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请回吧。”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拉起被子盖住自己。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空气太浑浊了。”
“喂,白井,你这变得也太快了吧……”上条当麻试图缓和气氛。
“出去。”
我打断了他,语气加重了几分。
“没听懂吗?我让你们出去。现在。立刻。”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两道视线停留在我的背上。那是失望,是担忧,也是被拒绝后的受伤。
过了好几秒。
“……行吧。”
姐姐大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
“既然你这么想一个人待着,那我们就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
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收拾东西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
“走吧,上条。”
“啊……哦。那白井同学,一定要保重啊。”
脚步声远去。
房门被打开。
一阵穿堂风从走廊里吹了进来,卷过床头柜。
那簇刚刚被点燃、还在努力释放着香气的微弱火苗,在这阵风中晃了两下。
噗。
熄灭了。
只剩下一缕极细的青烟,在夕阳的余晖中袅袅升起,随后消散无踪。
“咔哒。”
房门被关上了。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只有一个人的寂静。
我依然背对着门,维持着那个姿势。眼泪再次涌了出来,打湿了枕头。
对不起,姐姐大人。
对不起。
我不敢回头。
但我能感觉到,那股被我强行驱散的寒意,随着他们的离开,又重新从角落里爬了出来。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看向那扇窗户。
窗外是绚烂到近乎妖异的晚霞,将整个学园都市染成了血色。
而在那扇窗户的玻璃倒影里。
并不是空无一人。
在那个模糊的影子里,站着一个穿着常盘台校服的身影。
那是“御坂美琴”。
她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一层玻璃,用那种毫无生气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