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十月,西非,尼日利亚拉各斯阿帕帕港。
几内亚湾的烈阳斜斜扫过码头,钢筋水泥地被烤得发烫,踩上去能感觉到热量顺着鞋底往上窜。
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连空气都带着灼人的温度,湿热得像浸透了水的厚棉被,裹在身上黏腻难耐。
咸腥的海风从海湾吹过来,混杂着柴油味、棕榈果的甜腻和货物堆积的闷浊气息,在滚烫的空气里交织。
远处,几艘挂着英、法旗帜的货轮早已靠泊,岸边的黑人搬运工赤着脚,扛着沉重的木箱在栈桥上疾行。
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脊背往下淌,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水渍,转瞬就被烈日蒸发,只留下淡淡的盐痕。
尼日利亚刚在十天前(1960年10月1日)脱离英国殖民统治,拉各斯作为新首都,正掀起轰轰烈烈的基建热潮。
悬挂着东兴蓝色旗帜的“东兴五号”万吨杂货轮,在拖船的牵引下,缓缓靠上拥挤的泊位。
船身崭新的防锈漆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艏部蓝旗上的白色“东兴”二字,在强光中格外醒目。
这是香港东兴航运首航西非的关键一站,船上满载的钢筋、水泥、预制板,都是当地政府急需的紧俏货。
一旦延误卸货,天价违约罚款,足以让这次航行血本无归。
船长郑海龙年近五十,皮肤黝黑得发亮,眼角的皱纹里刻满了风浪的印记。
他十七岁就跟着英国商船跑遍四大洋,此刻穿着熨帖的白色短袖制服,领口别着东兴的黄铜徽章,正举着一副黄铜边框的望远镜,仔细观察着码头的情况。
望远镜的镜片被晒得发烫,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微微眯着眼,目光锐利如鹰。
身后的大副李阿强刚满二十三,身材结实,肩膀宽阔,是振卫学堂第一期船舶工程班的毕业生。
一年前,他还在学堂的车间里焊钢板,如今已经通过严苛的考核,成了这艘新船的大副。
他同样穿着白色制服,领口被汗水浸得发潮,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却依旧身姿笔挺。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铜质哨子,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装卸区的起重机和堆积的货柜。
“联系上代理行的人了?”
郑海龙放下望远镜,声音沉稳得像船底的压舱石,带着常年在海上练就的从容。
“联系上了,船长。”
李阿强抹了把额头的汗,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语速干练:“是凯撒代理行,本地最大的欧资公司,垄断了大半的代理业务。”
“派来的现场经理是个英国人,叫安德森,刚才通无线电的时候,态度就很傲慢,说要亲自上船‘严格核验’。”
郑海龙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尼日利亚虽已独立,但港口的管理、代理等核心业务,仍被前殖民时期的欧资公司牢牢把控。
这些老牌企业向来轻视新兴的华人航运公司,刁难是常有的事。
他轻轻“嗯”了一声,沉声道:“做好准备,兵来将挡。”
没过多久,一个戴着白色太阳帽、穿着卡其布短裤和浅色亚麻衬衫的白人男子,慢悠悠地走上舷梯。
正是凯撒代理行的高级经理安德森。
他身材微胖,顶着一头稀疏的金发,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墨镜,手里把玩着一个皮质文件夹,踏上甲板时,刻意避开了地上的防滑纹。
仿佛脚下的钢铁甲板,玷污了他的鞋底。
“郑船长?”
安德森摘下墨镜,瞥了眼郑海龙肩章上的标识,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
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伦敦腔,刻意放慢了语速,仿佛在跟不懂英语的人交流:“文件和设备必须先通过检查,为了新独立的尼日利亚,拉各斯港的标准非常严格。”
周围的本地工人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显然早已习惯了白人的这种傲慢。
郑海龙脸上不动声色,用流利且标准的英语回应:“安德森先生,所有文件都已齐备。”
“包括船舶登记证、货舱检验报告、船员资质证明,全部经过劳氏船级社认证。”
他抬手示意二副递上文件袋,指尖摩挲着袋口的麻绳,动作沉稳有礼,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
安德森接过文件袋,只是随意地翻了翻,甚至没仔细看内容,就随手递给了身边的黑人职员。
然后他掏出一份打印文件,抖了抖纸张,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根据独立后的本地新规,外籍船舶的装卸设备,必须附加英标认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阿强和郑海龙的黄皮肤,加重了语气:“你们的文件只有国际海事组织认证,与我方港口的行政要求不完全兼容。”
“另外,载货清单的格式不符合本地最新报备规范,需要逐项重新核验,至少需要三个工作日。”
郑海龙和李阿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这是典型的规则陷阱。
用独立后新出台的模糊条款拖延时间,逼对方妥协付费。
三个工作日的延误,足以让东兴面临巨额违约罚款。
“我们配合核验,但有异议。”
郑海龙沉声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的隐忍。
“国际海事组织认证本就与英标互通,且我们出发前,已向尼日利亚驻华使馆确认过文件格式合规。”
“使馆的信息,滞后于港口新规。”
安德森摊手耸肩,语气愈发傲慢:“要么等三天,要么支付我方的‘加急核验服务费’,加快流程。”
他指向船吊,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当然,你们的液压吊机,也需要由我方指定的机构现场测试。”
“这种新式液压系统在西非港口尚未普及,我们需要确认它的安全兼容性。”
话音刚落,李阿强往前踏了一步。
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甲板上,瞬间蒸发。
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在振卫学堂的一年里,他不仅跟着老师傅学焊接、练实操,更在德国技师汉斯的严苛教导下,系统掌握了船舶设备原理,以及国际、英标相关的规范。
出海前,学堂更是特意针对各国港口的新规,做了专项培训。
这些,他早已烂熟于心。
“安德森先生,国际海事组织认证与英标,在国际航运中本就互通。”
李阿强的英语流利,虽带着一丝香港口音,却吐字清晰,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冷静。
他一边说,一边从随身携带的防水文件夹里,迅速抽出一套文件。
拇指无意识地刮过文件夹的防水封皮,动作熟练而沉稳。
“我们提前准备了本地格式转换的补充文件,包括上周港口当局发布的尼日利亚新规官方释义。”
他将文件摊开在安德森面前,阳光透过文件上的字迹,在甲板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至于液压系统,是三菱重工提供的新式设备,已通过英国劳氏船级社认证,这是国际海事组织与英标的互认文件。”
安德森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华人大副,竟然准备得如此充分。
他接过文件,快速翻阅着,手指有些慌乱地划过纸张,试图找出漏洞。
李阿强没有停顿,继续说道:“若你坚持现场测试,我们可以配合。”
“但根据新规,测试机构需具备国际海事组织与尼日利亚的双重认证,且测试过程需书面记录,贵方指定的机构是否符合这些要求?”
这番话,直击要害。
安德森本想借“新规”的模糊地带刁难,没想到对方不仅文件准备周全,还对本地法规了如指掌。
他身后的两名“工程师”眼神闪烁,显然并不具备所谓的双重认证资质。
周围的本地工人渐渐围了过来,有人低头窃窃私语,声音不大,却能隐约听到“新规”、“刁难”之类的词语。
他们看向安德森的目光,带着一丝不耐。
独立后的尼日利亚人,早已对欧资公司的傲慢,愈发抵触。
几个工人悄悄加快了手头的准备工作,用眼神示意李阿强继续说下去。
安德森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墨镜滑到了鼻尖,露出眼底的慌乱。
他知道,再僵持下去,一旦被揭穿“指定机构不合规”,反而会影响代理行在新政府面前的信誉。
沉默了足足两分钟,他狠狠合上文件,声音有些干涩:“我需要向港口当局,核验这些补充文件。”
郑海龙点头:“我们可以等待,但请尽快,这批货物是当地政府急需的。”
安德森没再说话,带着手下匆匆离开,临走前,狠狠瞪了李阿强一眼。
那眼神里,满是不甘和怨毒。
半个多小时后,安德森悻悻地返回,将文件摔在甲板上,语气生硬:“可以卸货了,但我方检查员会全程监督。”
“欢迎监督。”
郑海龙淡淡回应,语气里没有丝毫得意,只有历经风浪后的从容。
看着安德森灰溜溜的背影,几个本地工人对视一眼,悄悄对李阿强竖起了大拇指。
然后便干劲十足地投入到卸货工作中。
起重机缓缓运转起来,发出沉闷的轰鸣声。
钢筋、水泥被有条不紊地卸下船,码头恢复了繁忙有序的节奏。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甲板上,给钢铁船身镀上一层暖光。
“东兴五号”的卸货工作,终于顺利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