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八月中旬,新加坡,加冷机场。
赤道的热风裹着海水咸湿,混着橡胶林的清苦扑面而来。
比香港的闷热更烈,正午阳光直射水泥地,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陈东步下飞机移动梯,额角瞬间沁出薄汗。
他抬手抹了把,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下意识皱了皱眉。
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凉了一瞬又被体温焐热。
1960年的加冷机场没有廊桥,11家航空公司的125个每周航班,全靠露天移动梯接送乘客。
周海生与八名振卫安保紧随其后。
黑色皮鞋踩在移动梯上,发出沉闷的“噔噔”声。
他们腰间的配枪被热带西装遮掩,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这里是已取得内部自治、却仍笼罩在英联邦框架下的南洋重镇。
华人占总人口65%,掌控着经济命脉,却要在本土政治力量、英资残余与种族博弈中谨慎前行。
街头闽南语、粤语、马来语和英语交织,吆喝声此起彼伏。
林家的劳斯莱斯银云早已在指定区域等候。
车头的欢庆女神立标闪着银光,手工抛光的车身亮得晃眼。
穿白色制服的司机弓着腰,手腕轻用力拉开车门,指尖不敢多碰车身分毫。
陈东弯腰坐进车里。
鼻尖立刻萦绕着胡桃木的香气,混着上等小牛皮的温润气息。
车内全是实木与真皮打造,伸手就能摸到门边的实木折叠小桌板。
木质仪表盘泛着柔和光泽,黄铜饰件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座椅像真皮大沙发,减震极好,驶过坑洼也几乎没颠簸。
车队驶过街道,殖民骑楼的阴影与阳光交替掠过车窗。
闽南语的叫卖、马来语的吆喝,夹杂着英语招呼飘进来。
街边华人商贩挥着蒲扇,粤语喊着“新鲜椰水”,勾勒出这座多元商埠的烟火气。
最终,车队驶入武吉知马路上的林氏庄园。
武吉知马是新加坡的制高点,此刻绿荫如盖。
高大的雨树遮天蔽日,午后阳光穿过叶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细碎的菱形光斑。
庄园围墙外,还能看到二战时期英军防线的碎石痕迹。
以林母寿辰为名的家宴,实则是南洋华商顶流的隐秘聚会。
宴会厅里,暖黄的灯光映着满厅衣香。
古巴雪茄的醇厚、法国香水的馥郁,混着本地夜来香的清甜,缠得人鼻尖发痒。
宾客们低声交谈,目光却频频瞟向入口。
“香港来的陈东,四十万吨新船可不是小数目”
“林家这次是要跟香江势力绑死了”
窃窃私语随着脚步声渐渐清晰。
陈东在林静薇的陪伴下走进来,交谈声骤然停了半拍。
他穿一身米白色热带西装,埃及棉衬衫的袖口露出半截手腕,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布料。
身旁的林静薇,一袭湖蓝色香云纱旗袍,哑光面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光晕。
她盘起的发髻上别着南洋珍珠发簪,走路时裙摆轻轻摇曳。
珍珠耳坠随着步伐晃动,在颈侧投下细碎的阴影。
两人并肩而立,郎才女貌,瞬间盖过了满厅珠光宝气。
“世侄,一路辛苦!”林文渊快步迎上来。
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伸手握住陈东的手,掌心用力攥了攥。
那力道里满是认可——上次香港会面时的审视,早已烟消云散。
“静薇这几天,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呢。”
林文渊说着,抬眼朝女儿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林静薇脸颊微红,垂眸抿了抿唇,指尖轻轻绞着旗袍下摆。
陈东微微欠身,声音温和却掷地有声:“世伯言重了。”
“能为伯母贺寿,是小侄的荣幸。”
他目光扫过厅内,精准捕捉到几位侨领眼中的敬畏与忌惮。
寿宴的菜肴融合了闽粤风味与南洋特色。
清蒸石斑鱼眼圆亮,鱼肉鲜嫩;海参砂锅咕嘟冒泡,软糯吸满汤汁。
咖喱牛腩的浓香裹着椰香,还有象征喜乐的大虎虾,壳红肉弹。
酒杯里盛着本地酿造的椰酒,入口清甜。
林母拉着陈东的手,指尖的纹路带着岁月的温度。
“孩子,你爹娘在香港还好?身子骨都硬朗吗?”
她细细询问着家常,眼神慈爱得像看待自家晚辈。
聊到橡胶生意,忍不住抱怨:“新政府又调整了出口政策,利润薄了不少。”
陈东轻声接话:“伯母放心,日后东兴船队可直接对接林家橡胶园,绕开中间盘剥。”
林母眉开眼笑,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指尖的力道带着真切的欢喜,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宴席间隙,林文渊把陈东请进二楼书房。
厚重的红木门缓缓关上,隔绝了楼下的喧嚣。
书房里陈设古朴,墙上挂着林氏先祖下南洋的航船图。
紫檀木书桌上摆着一尊林则徐雕像,阳光斜斜切进房间,落在雕像上。
林文渊走到书桌后坐下,从抽屉里取出雪茄盒。
黄铜打火机“咔哒”一声响,火苗窜起,点燃了古巴玻利瓦尔雪茄。
深吸一口,烟雾在光线下缓缓升腾,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世侄,四十万吨新船,连太古洋行的大班都在打听你。”
林文渊指尖夹着雪茄,轻轻晃了晃,烟灰落在烟灰缸里。
语气里既有赞叹,又藏着几分试探。
陈东坐姿端正,语气谦逊:“不过是顺应时势。”
“眼下本土势力崛起,英资仍握有资源,马来族群与华人的隔阂未消。”
“单打独斗,难成气候。”
他说出了南洋华商的共同困境,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
林文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指尖敲击桌面的“笃笃”声愈发清晰。
“你说得对!林家树大招风,香港是绝佳的避风港。”
他话锋一转,眼中精光四射:“你要的橡胶树汁、胡椒精油。”
“林家种植园无限供应,品质都是顶尖的。”
“通达船务的航线,比英资公司快三成,能抢得先机。”
“互惠互利。”陈东立刻接话,身体微微前倾。
“东兴船队直运欧洲,避开关税壁垒。”
“‘玉兰’系列用上南洋原料,定价能翻倍。”
“我保证,林家的原料利润至少再涨五成。”
他语气笃定,眼神明亮,透着不容置疑的底气。
林文渊猛地掐灭雪茄,站起身。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陈东的手,力道十足。
“好!就这么定了!”
“文渊亲自带队去香港对接,东兴与林家,荣辱与共!”
两只手交握,掌心的温度相互传递。
这不仅是商业联盟的敲定,更是华人资本的联手。
书房里的阳光恰好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镀上一层金边。
当晚,月光如水,洒在庄园的花园里。
夜来香的浓郁芬芳裹着湿润的晚风,缠上指尖。
陈东与林静薇在棕榈树下漫步,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月光浸得微凉。
月光穿过棕榈叶的缝隙,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林静薇轻声说:“爸爸今天很高兴,他说你是南洋华人的希望。”
她睫毛轻轻颤动,月光映在眼眸里,亮晶晶的像盛着星光。
“有我在,没人能再轻视我们。”陈东停下脚步。
转身凝视着她,目光温柔而坚定,映着月色与她的身影。
“遇见你之前,我只想让东兴崛起;遇见你之后,我想给你安稳的未来。”
林静薇脸颊微红,抬头望他。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像鼓足了勇气:“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指尖悄悄攥紧,指节泛白。
陈东读懂了她的心意,指尖微微收紧。
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酒红色丝绒盒子,边角镶嵌着细小银线。
那是1960年代最流行的款式,他指尖有些微汗,缓缓打开盒盖。
里面躺着一枚设计独特的订婚戒指。
铂金戒托温润,中央是梧桐叶形状的鸽血红宝石。
周围点缀着八颗南洋珍珠,内侧刻着极小的“薇”字——伦敦老牌珠宝行的手工杰作。
“静薇,”陈东声音低沉,掌心微微发热。
“梧桐叶寓意凤凰于飞,鸽血红是赤诚,珍珠是圆满。”
他轻轻执起她的手,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
戒指缓缓套进她的无名指,大小刚刚好。
带着他掌心的温度,贴合着指腹的纹路。
林静薇指尖颤抖,轻轻拂过宝石表面。
冰凉的触感中透着暖意,脸颊瞬间绯红。
幸福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都听你的。”
指甲圆润无涂色,轻轻蹭到内侧刻的“薇”字。
陈东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她的头靠在他肩头,能清晰听到他沉稳的心跳。
晚风卷起夜来香的花瓣,落在两人肩头,温柔又缠绵。
“回港后,我让父母请潮汕最有声望的媒人南下提亲。”
陈东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温热。
“婚期定在明年春天,那时马来西亚即将独立,局势会更明朗。”
“我要在香港给你办最盛大的婚礼。”
他收紧手臂,声音坚定有力。
“让全世界知道,华人商社的联盟,坚不可摧!”
翌日,《南洋商报》《星洲日报》的头版头条,全是两人订婚的消息。
“香江巨子情定南洋明珠!”
黑体大字格外醒目,配着两人并肩的合影。
报纸刚上架就被抢购一空。
茶馆、商行里,所有人都在谈论这场联姻。
“这是香港与南洋华人资本绑死了,以后腰杆更硬了!”
陈东在狮城的几日,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会见新加坡中华总商会侨领,承诺开放航运网络;
参访林家橡胶园和船务公司,敲定首批原料运输细节;
甚至受到自治政府的“礼节性接见”——对方已无法忽视这个崛起的华人巨头。
回港的航班上,陈东靠着舷窗。
俯瞰着下方蔚蓝的南海,1960年的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此次新加坡之行,联盟夯实,佳人定情,事业与爱情双双落定。
他知道,有了林家这棵南洋巨树的荫庇。
有了华人资本的联手,东兴这艘大船。
定能在本土势力、英资残余与国际竞争的惊涛骇浪中,乘风破浪。
铸就属于华人的商业帝国!
而明年春天的婚礼。
将是他送给林静薇,也是向全世界宣告东兴崛起的盛大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