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魄渊,位于璃冰龙宫最深处,乃是龙宫地脉寒气汇聚之所,也是冰魄龙魂玉的孕育之地。巨大的裂缝如同大地的一道狰狞伤口,深不见底,唯有浓郁到化为实质的、泛着幽蓝光芒的寒气从中不断升腾、缭绕,将周围的一切都冻结成永恒不变的冰晶世界。寻常修士至此,恐怕瞬间就会被冻碎神魂。
龙王亲自引领,白茯苓、沈清辞、路无涯以及陆时衍等核心几人跟随在后。取宝在即,气氛肃穆。
因着冰魄龙魂玉与地脉相连,取用需龙王主持特定仪式,且需至寒时刻(极夜最深时)才能安全分离,以免引起冰原灵力暴动。众人抵达渊口时,时辰未至,便在龙王安排的、由禁制保护的冰晶平台上暂时等候。
平台上寒意刺骨,即使有灵力护体,也让人感觉如坠冰窟。白茯苓裹紧了苏清欢给她准备的一件雪貂绒斗篷(苏清欢坚持让她换上,说冰魄渊太冷),独自站在平台边缘,望着下方翻涌的幽蓝寒雾出神。碧色衣裙在纯白斗篷下若隐若现,衬得她侧脸愈发清冷苍白。
苏见夏的喉咙在龙宫医师的诊治下略有好转,虽仍沙哑,但已能勉强低声说话。她走到白茯苓身边,看着好友沉静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温度的侧颜,心中满是担忧与疼惜。
这几日的风波,茯苓承受了太多。比武的拼杀,歌试的耗神,还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她看似用最冷静、最“尽职”的方式处理了一切,赢了比赛,拿到了龙魂玉,但苏见夏知道,她的心,恐怕已经冷透了。
犹豫了片刻,苏见夏还是忍不住,用极低的声音,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或许有些不合时宜,却又似乎能窥见茯苓真实想法的假设性问题。
“茯苓……”她声音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如果……我是说如果……”
白茯苓没有回头,只是睫毛轻颤了一下。
苏见夏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继续轻声问道:“如果……路无涯和沈清辞,他们两人,同时遇到了性命攸关的大难,而你……只有能力救其中一个……”
她顿了顿,观察着白茯苓的反应:“你会……救谁?”
这个问题,尖锐而残忍,却直指核心。在情感与理智,在过去与现在,在责任与私心之间,她会如何抉择?
白茯苓沉默着。
冰魄渊的寒气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凝结出细小的霜花,她望着深渊,目光空茫,仿佛没有焦点。
就在苏见夏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需要很久思考时——
白茯苓却轻轻地、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吐出了两个字:
“救青珩。”
声音很轻,很淡,却清晰无比,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或迟疑。
苏见夏一愣。她没想到茯苓回答得如此干脆,甚至……没有思考。
白茯苓缓缓转过头,看向苏见夏,那双清冷的眼眸里,没有爱恨,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与理智。
“救了青珩,我也无力再救魔头了。”她语气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他们的实力,都远在我之上。你说,我有能力救第二个么?”
她像是在反问,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苏见夏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接话。是啊,若真到了那两位都陷入绝境的地步,以茯苓的实力,能救下一个,恐怕已是极限。
然而,白茯苓的下一句话,却让苏见夏的心狠狠一揪。
“我可以……和他一起死。”
白茯苓的目光重新投向翻涌的寒雾,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烟。
“和他一起死”?这个“他”指的是谁?是救下的青珩,还是……无力救援、选择同死的魔头?
苏见夏更倾向于后者。因为她从茯苓的语气里,听不出对“和青珩同死”的丝毫眷恋或决绝,只有一种淡淡的、仿佛在说“天气不好”般的陈述。
“为什么……”苏见夏忍不住追问,声音愈发沙哑,“为什么先救主神?”是因为旧情未了吗?还是因为责任?
白茯苓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地,清晰而冰冷:
“第一,他是我上级。”
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理由。职责所在。
“第二……”她顿了顿,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极轻微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真遇到那种情况,沈砚翎……没有了娘,不能没有爹。”
苏见夏瞳孔微缩。
白茯苓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加遥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寒雾,看到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未来。
“跟着他……孩子才是最好的。”她低声说道,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认定的事实,“你说,一个实力强大、地位尊崇的主神,和一个与主神、魔尊关系不清不楚、被人指指点点的战神神女……在神界,谁能更好地护住他?”
她的嘴角扯起一抹极淡的、充满自嘲与苦涩的弧度。
“等到青珩归位,神髓修复,重掌大权……那帮老顽固,肯定会逼着他……与你,揽月神女,重新结契。”
她看了苏见夏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苏见夏心头一颤。
“在他们心里,你才是他……永远的妻子。”
“这是命运。他不敢反抗,亦或是……不想反抗。”白茯苓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千万年前如此,千万年后……大概也不会改变。”
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深渊,声音低得几乎要被寒风吹散:
“今生,沈砚翎……是个变数。”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冒险。”
“而我……”她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寂然,“什么也不是。”
话音落下,冰魄渊口只有寒风呼啸,和远处龙王准备仪式的细微声响。
苏见夏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白茯苓那单薄而挺直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与心疼涌上喉头,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这就是她的答案。
救青珩,不是因为爱,甚至不是因为责任(至少不全是),而是因为……沈砚翎。
因为孩子需要一个强大而“正统”的父亲,需要一个在神界安稳无忧的未来。
而她这个母亲,这个“与主神、魔尊关系不清不楚的战神”,注定无法给孩子这些,甚至可能成为孩子的拖累和耻辱。
所以,在绝境中,她会选择用自己可能仅有一次的救援机会,去保住孩子的父亲,为孩子铺一条相对平顺的路。
甚至……做好了与另一个可能牵扯不清的男人(路无涯)一同赴死的准备。
而她对自己,却已彻底放弃,认定自己“什么也不是”。
这是何等清醒,又何等……绝望的选择。
苏见夏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无声地滑落,瞬间在冰冷的脸颊上凝结成冰。
然而,她和白茯苓都没有注意到——
就在冰晶平台另一侧,一根巨大的、凝结着厚重冰凌的冰柱后方。
两道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伫立,将她们方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入了耳中。
沈清辞依旧是一身玄青,但此刻,他周身的气息却不再仅仅是冰冷,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凝固。他背靠着冰柱,冰蓝色的眼眸失神地望着前方翻涌的寒雾,那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听到白茯苓那番话的瞬间,彻底碎裂、坍塌,化为了虚无的灰烬。
救他,因为他是上级。
救他,因为沈砚翎不能没有爹。
救他,因为孩子跟着强大的主神最好。
救他,因为神界的老顽固会逼他与揽月重新结契……而他,不敢或不想反抗。
她早已看透了一切,也……放弃了一切。包括对他,对她自己,对他们之间任何可能的未来。
那句“而我,什么也不是”,像是最锋利的冰刃,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奢望,也彻底斩断。
原来在她心里,他只是一个需要履行的“上级职责”,一个孩子“最好”的父亲选择,一个……在命运和规则面前,或许依然会妥协的懦夫。
心口传来的,不再是尖锐的痛楚,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空洞。仿佛整个神魂都被那深渊的寒气浸透,冻结,失去了所有知觉。
而在另一根冰柱的阴影里。
路无涯斜倚着冰壁,暗红华袍在幽蓝寒光下显得格外深沉。他血瞳微眯,脸上惯有的邪肆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阴郁的沉静。
他也听到了。
听到她说会救青珩,因为那是“上级”,因为孩子。
听到她说救了青珩就无力救他,但可以“和他一起死”。
这个“他”,指的是他路无涯吗?
她愿意……和他一起死?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是一块沉甸甸的寒冰,压在了他的心头。因为她的愿意同死,并非源于爱恋或深情,更像是一种……对自身存在的彻底否定后,对另一个同样“不清不楚”的牵连者,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交代”?
她还说,沈砚翎跟着青珩最好,因为神界会逼青珩与揽月重新结契,那是“命运”,青珩“不敢或不想反抗”。
而她,则认定自己“什么也不是”。
“呵……”路无涯低低地、无声地嗤笑了一声,血瞳深处翻涌着晦暗不明的光芒。
原来在她心里,不仅将沈清辞看透了,也将她自己……贬低到了尘埃里。
什么战神泠音,什么魔后,什么爱与恨……到头来,在她清醒到残酷的认知里,都抵不过一个孩子安稳的未来,抵不过那所谓“命运”与“规则”的强大惯性。
她像是一只折断了翅膀、却依旧试图用最后力气将雏鸟推出巢穴的鹰,冷静地规划着雏鸟的生路,然后坦然准备迎接自己的坠落……或者,拉着另一个同样不被“正统”所容的“污点”,一同坠入深渊。
冰魄渊的寒气,似乎在这一刻,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
沈清辞空洞地站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冰雕。
路无涯在阴影中,血瞳幽深如血海。
而白茯苓,依旧站在平台边缘,望着深渊,背影单薄而决绝,仿佛随时会与那无尽的幽蓝寒雾融为一体。
只有苏见夏压抑的抽泣声,和龙王那边准备仪式的低语,在这极寒死寂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微弱而遥远。
取宝的时辰,快要到了。
而有些话语带来的寒意与裂痕,恐怕比这冰魄渊的万载玄冰,更加难以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