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芷任由妹妹哭了片刻,宣泄情绪,直到嬴娡的抽泣声渐渐低缓,只剩下肩膀偶尔的耸动。她这才稍稍退开一些,粗糙的拇指抹去妹妹脸上冰凉的泪痕,动作不算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好了,莫哭了。”嬴芷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门口和窗外,“听我说,阿娡。我此次回来,是奉了陛下的秘密旨意,有极紧要的军务在身。行踪必须绝对保密。”
此言一出,嬴娡残余的泪意瞬间被惊愕取代,红肿的眼睛睁大了。陛下密旨?秘密军务?难怪二姐能在这个时辰突兀出现,且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未换。她作为戍边大将,无诏擅离是死罪,能让她秘密潜回,必是天大的事!
“所以,”嬴芷继续快速说道,语速快而清晰,“我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脸,包括……家里的下人。我回来,一是为陛下差事,二也是想赶在你婚礼时,亲眼看看你。” 她顿了顿,看着妹妹苍白的脸和空洞的婚房,眼神暗了暗,“虽未能参加典礼,但总归是见到了。”
嬴娡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和紧迫性。二姐冒险秘密归来,不仅是来看她,更是背负着皇命。时间,异常宝贵,也异常危险。
“我明白,二姐。”嬴娡迅速擦干眼泪,强迫自己从情绪中抽离,恢复了平日的些许镇定,“你需要我做什么?”
“立刻,悄悄地去请父亲、母亲,还有大哥、七哥。”嬴芷条理清晰地下令,“记住,只请最核心、最能拿主意的,人越少越好。让他们务必避开所有耳目,从隐蔽路径过来,到你这里。另外……”她略一沉吟,目光扫过桌上那对残烛,声音听不出情绪,“把赵乾也叫来。”
叫赵乾。嬴娡心口又是一刺,但此刻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二姐既然特意提到,必然有其考量。赵乾如今是赢家实际的主事者之一,许多内外事务都经他手,此事恐怕也绕不开他。
“好,我马上去办。”嬴娡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唤来自己最信任、从娘家带来的心腹丫鬟,低声如此这般迅速吩咐下去,强调了“绝对隐秘”、“勿惊动旁人”。
丫鬟领命,面色凝重地匆匆离去,借着清晨府中人员活动尚不频繁的时机,分头去悄悄寻人传话。
等待的间隙,嬴娡才来得及细细打量二姐。近十年的边关岁月,在二姐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那份杀伐决断的气场,比记忆中的更加凛冽迫人。但此刻,在这短暂的、危险的宁静中,嬴芷的目光落在妹妹身上,终究流露出一丝属于长姐的深沉忧虑。
“你……”嬴芷似乎想问问新婚之夜为何如此,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而道,“待会儿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记住,今夜我未曾来过你这新房。我是在父亲书房现身的,明白吗?”
这是在统一口径,保护嬴娡,也保护这个会面的秘密性。嬴娡重重地点头。
时间在紧张的寂静中一分一秒过去。很快,轻微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陆续从隐蔽的侧门或后窗方向传来。先是赢父嬴政,面色惊疑不定,在看到嬴芷的瞬间,瞳孔骤缩;接着是赢母,捂着嘴才没惊呼出声;然后是大兄嬴蛟、七哥嬴蟒,都是满脸的震惊与凝重。
最后,是赵乾。
他依旧穿着昨日的吉服,只是外袍稍有些褶皱,脸色平静,看不出彻夜未归的疲惫,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波澜。他步入房间,目光先是在嬴芷身上停驻一瞬,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深邃难测。他的视线扫过嬴娡红肿的眼眶和单薄的衣衫,没有任何停留,仿佛只是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然后便恭敬地朝赢父赢母及嬴芷行礼,沉声道:“岳父,岳母,二姐。” 姿态无可挑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事不关己的疏离。
嬴娡站在二姐身侧,看着他如此模样,昨夜那漫长等待的冰冷和此刻被他无视的难堪,再次翻涌上来,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诡异而紧张的秘密会面上。
所有至关重要的家人都已到齐,聚集在这间本该充满旖旎、此刻却弥漫着肃杀与机密气息的新婚房中。烛火早已燃尽,只有越来越亮的晨光,透过窗纸,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凝重而疑惑的表情。
嬴芷环视众人,深吸一口气,褪去了面对妹妹时的那一丝柔和,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变得如同出鞘利剑,锋芒内敛却寒意逼人。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奉陛下密旨回京,途经此地,有一件关乎赢家生死存亡、乃至牵连朝局的大事,必须立刻告知诸位,并需赢家全力配合。”
话音落下,房间内的空气,骤然凝结。连赵乾的眼中,也终于掠过了一丝真正的、沉凝的专注。
嬴芷的目光首先落在小妹嬴娡身上,那份战场淬炼出的锐利,此刻并未因面对亲人而完全收敛,反而带着一种紧迫的鞭策。
“阿娡,”她声音沉静,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我知你如今掌家理事,诸事繁杂,但切不可因此荒废了自身进益。书要继续读,文章要时常作,经史策论,乃至时政要闻,都要留心。”她顿了顿,看着妹妹微显怔愣的脸,加重了语气,“陛下近年来,已有意松动旧制,鼓励才学。虽未明诏,但女子进学、甚至…参与科考之议,在朝中并非空穴来风。你需早做准备,一旦朝廷真有开此先河之日,必须第一时间前去应试,夺下一席功名!”
这要求突如其来,甚至有些惊世骇俗。赢父赢母都面露惊色,但看着嬴芷严肃无比的神情,深知她从不妄言,此话必有深意,或许关联着他们尚不知晓的、更深层的朝局动向或家族长远之计。嬴娡心头一震,望向二姐那双写满风霜却依旧明亮的眼睛,那里面的期待和不容退缩的意味,让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重重点头:“二姐放心,阿娡记下了,必不敢懈怠。”
嬴芷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七弟嬴蟒。嬴蟒在外经营着赢家不少产业,为人活络,但有时难免失之轻浮。
“老七,”嬴芷的语气转为告诫,“你在外行商,广结人脉本是应有之义,但切记,结交朋友须有分寸,不可过分张扬,更不可卷入不必要的纷争。如今时局,暗流涌动,一步踏错,便可能牵连全家。为人处世,谨慎再谨慎!赚多赚少尚在其次,稳字当头,明白吗?”
嬴蟒被二姐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连忙躬身:“二姐教诲的是,小弟一定牢记,绝不敢行差踏错。”
最后,嬴芷看向七弟媳茗蕙。茗蕙性情温婉,育有一双儿女,是赢家这一辈里最早开枝散叶的。嬴芷的眼神软化了些许,但话语依旧郑重:
“茗蕙,你持家有道,性情温良,七弟有你,是赢家之福。”她先肯定了一句,随即道,“你的两个孩子,是赢家的未来,务必悉心引导,严加管教,不可溺爱。读书明理,强身健体,一样都不可荒废。”她向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看似普通却分量不轻的布囊,塞到茗蕙手中,“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俸禄与朝廷赏赐,不多,你收着。一则贴补家用,二则……好好培养两个孩子。等到他们再大些,课业根基扎实了,若朝廷允准,我会设法将他们接到我身边一段时日,边关虽苦,却能磨砺心志,开阔眼界。”
茗蕙捧着那沉甸甸的布囊,又是感动又是惶恐,眼圈微红:“二姐,这……这怎么使得,您在外辛苦……”
“拿着!”嬴芷不容她推辞,“这是我做姑姑的心意,也是为了赢家。孩子教好了,比什么都强。”
她这番安排,看似只是家常嘱咐,但联系到她“奉密旨”而归的背景,每一句都显得意味深长,仿佛在未雨绸缪,为家族铺设多条可能的道路——嬴娡的才学进取,嬴蟒的谨慎守业,下一代的精心培养和可能的“军旅镀金”……
房间内一时寂静,只有嬴芷清晰的话语在每个人心头回荡。连一直垂眸静立的赵乾,此刻也抬起了眼,目光深邃地落在嬴芷身上,显然也在迅速消化和分析着她每一个指令背后的含义。这位二姐的突然出现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归家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