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又飘到了那个以“风流俊俏”闻名的唐璂身上。
如果是唐璂呢?
嬴娡在心里轻轻地问自己。抛却此刻纷乱的心绪,单就人论人,唐璂……或许她是愿意的。他眉眼生得极好,顾盼间有种不自知的飞扬神采,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能轻易让人卸下心防。他性情似乎也单纯,至少在她面前,言谈举止都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直接,甚至有些莽撞的坦诚。年轻,鲜活,像一枚刚刚成熟的果子,散发着诱人的、无需深思熟虑的香气。
这些优点,是实实在在的。若在寻常时候,若没有赵乾这么炫目的存在,甚至若没有姒儿……面对这样一个热烈又好看的待选者,嬴娡想,自己大概很难全然不动心,或许真的会考虑接纳。
可世上没有那么多“若”。
现实是,已经有了赵乾。那个即便冷淡疏离,却依旧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生命里的男人。现实是,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姒儿,那个融合了两人血脉、会软软叫她“娘亲”、会依赖地望向赵乾的小小生命。姒儿的存在,像一条最坚韧的丝线,将他们原本可能脆弱的联系,牢牢地捆绑在一起,赋予了这段关系无法轻易割舍的重量。
所以,唐璂再好,再令人心动,终究也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瞥。是平淡日子里一丝带着甜味的遐想,却无法撼动她生活的根基。
嬴娡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一同排出体外。心底的迷雾似乎散去了一些,露出底下坚硬而清晰的现实。
就目前而言,对她嬴娡,对整个赢家,甚至对姒儿来说,最好的选择,毫无疑问,依旧是赵乾。
这不单单是情感上的倾向(尽管那份她自己刚刚确认的、对赵乾的爱恋让她更加无法转身),更是理智权衡下的必然。赵乾的能力、担当、他为赢家付出的心血、他已然建立的威信和地位,无人可以替代。他是参天大树,是定海神针,是姒儿名正言顺的父亲,也是她嬴娡……法律与情理上,乃至内心深处,唯一的夫君。
于情,她欠他一场像样的婚礼,一个正式的名分告知仪式。当年仓促结合,他甘愿以赘婿身份入门,已是极大的退让。如今时过境迁,条件好了,补办这场婚礼,是对他付出的认可,是对这段关系的郑重加冕,也是……她所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试图弥合裂痕的方式。
于理,赢家需要这场婚礼来巩固体面,稳定人心。她作为赢家女儿,嬴家掌事人,赵乾作为赢家实际的主事者,这场仪式必不可少。
想通了这些,心头的纷乱似乎被一种更沉重、却也更清晰的决心所取代。那些关于覃松的遗憾,关于小佳欣的温暖,关于唐璂的遐想,都该被妥帖收起了。它们是她情感路上的风景,或许美丽,或许遗憾,但都不是归宿。
她的归宿,在赵乾那里。无论那道冰墙有多厚,无论他的心有多难靠近,她都只能,也必须,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嬴娡抬起头,望向书房的方向。那盏灯是否还亮着?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接下来她要做的,不是沉溺于无谓的比较和自怨自艾,而是要想办法,真正地、一步步地,走向他。
哪怕前路艰难,哪怕希望渺茫。为了姒儿,为了赢家,也为了……她心里那份刚刚认清的、不容忽视的情意。
补办婚礼,或许只是一个开始。一个试图将形式上的圆满,努力转化为实质温暖的、笨拙而必须的开始。
“夫人,”一个恭敬的声音在廊下响起,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探询,“婚房内室陈设的式样和摆件,库房管事的呈上了几份图样,请您过目定夺。”
嬴娡蓦然回神,将飘远的思绪从那些纷乱的情感和人物比较中强行拉了回来。她定了定神,看向躬身立在下首的仆妇,以及她手中捧着的几卷精绘图样。
“拿过来吧。”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确实极为重视这场婚礼。重视到近乎偏执。或许,潜意识里,她将这盛大的仪式当作一种弥补,一种宣告,甚至是一把试图破开坚冰的重锤。因此,从请柬式样到宴席菜色,从宾客座次到仪程细节,她都亲自过问,力求尽善尽美。整个嬴府在她的要求下,张灯结彩,焕然一新,每一处细节都透着极致的隆重与喜庆,仿佛要用这铺天盖地的红色,掩盖掉所有的不安与裂痕。
她展开图样,仔细审视。床榻是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垂着大红销金帐;桌案椅凳皆是上好的黄花梨,镶着螺钿;多宝阁上预备摆放的名窑瓷器、玉器玩物也都一一标注。件件考究,样样华贵。
“帐幔的流苏,换成更密的珊瑚珠串,”嬴娡指着图纸上一处,“窗棂上挂的彩胜,要掺入金线编织,日光下需有流金之感。还有这地毯……”她顿了顿,脑海中忽然闪过赵乾书房那简洁冷硬的布置,“图案不必太繁复,但要厚重,颜色……选沉稳些的绛红,而非桃红。”
仆妇连忙记下,心中暗忖夫人要求之精细。这婚房布置,华丽是够了,可隐隐总觉得……少了几分新嫁娘应有的娇羞暖意,反倒更像是一场精心筹备的、展示权威与财富的典礼核心。
“小姐,”仆妇又请示,“按规矩,新房内需放置‘压床’的童子,人选是从家生子里挑伶俐干净的,还是从外头请福寿双全的老人家的孙辈?”
嬴娡沉默了片刻。压床,寓意早生贵子,多子多福。她和赵乾已经有了姒儿,这本该是锦上添花。可想到赵乾的冷淡,想到他们之间冰封的关系,这“多子”的寓意,此刻听起来竟有些讽刺。
更何况她早些年有过小产,在生育上头估计已经没什么指望。
“不必外请了,”她最终说道,“就从府里挑两个父母俱在、兄弟和睦的家生子吧。要乖巧安静的,莫要太闹腾。”她不想在那一刻,被孩童无心的喧闹,反衬出内心的寂寥。
“是。”仆妇应下,见她再无其他吩咐,便行礼退下,继续去忙碌了。
廊下又只剩下嬴娡一人。她望着仆妇远去的背影,手里还捏着那张描绘着奢华婚房的图样。这精心布置的一切,这满府倾尽全力打造的隆重,真的能换来她想要的吗?能换来赵乾一个真正融化的眼神,一个不再转身离去的夜晚吗?
她不知道。她只能像完成一项必须完美的任务一样,继续推进这场婚礼的每一个步骤。用这极致的“隆重”,去对抗内心无尽的“虚空”。仿佛布置得越华丽,仪式越无瑕,她和赵乾之间那无形的鸿沟,就能被填平几分似的。
远处,工匠们正在将最后一批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那鲜艳的颜色,映在嬴娡幽深的眼眸里,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的影。
“夫人,不好了!”张妈妈急步走来,额上沁着细汗,“库里预备的彩灯清点下来,竟还差着好几十对!眼下各处都在用着,灯笼铺子那边也说临时要这么多一样的式样,怕是赶制不及……”
嬴娡蹙起眉头。婚期迫近,一丝一毫的疏漏都可能成为话柄。她环视四周,确实,每一个仆役都脚下生风,手里有活,连平日里还算清闲的内院丫头们都被调去帮忙剪喜字、串珠帘了,实在腾不出得力的人手去专门料理这突发的事情。
张妈妈急得团团转,连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罢了,”嬴娡出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却也有一股亲自处理琐务的决断,“我左右也无甚要紧事,亲自去集市上走一趟,看看别的铺子有没有合适的,或能否加急定做。你们且忙你们的。”
出去走走也好,这府里令人窒息的喜庆气氛,压得她心头沉沉。或许市井的喧嚣,能稍微吹散一些她心头的郁结。
她没有盛装,只带着一个贴身侍女,乘了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来到了嬴水镇最热闹的集市。街面上人来人往,吆喝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食物、香料和尘土的气息。她让轿夫在一家较大的杂货铺前停下,自己步入店内询问彩灯之事。
刚与掌柜说了没几句,一个熟悉到让她骨髓发冷的声音,就在身后不远不近地响起了:
“阿娡?”
嬴娡脊背一僵,缓缓转过身。
是覃松。那个她曾以为会携手一生,却最终将她推向深渊,成为她整个青春时代最痛彻心扉的遗憾与耻辱的男人。他比记忆中似乎更黑瘦了些,穿着半旧的衣衫,站在街边的阳光下,眼神复杂地望着她,里面有惊讶,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愿深究的、迟来的愧疚。
“最近……在忙什么呢?”他开口,语气有些干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她身后侍女手中拿着的、刚刚看过的彩灯样品。
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