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远没有转身,依然面朝沙盘,背对诸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在烛光下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诸位,”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陛下天恩,援骑将至,此诚破敌良机。然——”
他顿了顿,手指沿着代表清水河的那道凹陷缓缓移动。
“李炎选在此处,背水列阵。我等先前只道他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或是故布疑阵,诱我深入。”
他的手指停在了西岸那片代表炎军的红色标识区域,轻轻点了点,“但若……他早已料到我军会有重骑来援呢?”
帐中落针可闻。
崔破虏脸上的兴奋尚未褪去,却已僵住。司马韬捻须的手指停在了半空。杨文忌瞳孔微缩。
李靖远终于转过身,目光如冷电,扫过每一张面孔。
“清水河畔,滩涂虽阔,却非一马平川。河道在此处拐弯,形成数处浅滩、沙洲,更有林木稀疏却足以绊马的起伏地势。我军若以重骑集群冲锋,最佳路径唯有几处稍平的滩头,若是天气不佳,春雨连绵,便涉过浅水。”
“河道本身,便是天然障碍。”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重骑之利,在于平地冲阵,势不可挡。但若地形疏松,涉水而行,速度必减,阵列易散,威力十去其五。”
他走回沙盘前,手指重重戳在西岸炎军阵线之后,清水河畔平原的空白处。
“而李炎本阵,却退居此处。后有背水之军为屏障,他的三千玄甲重骑——我们一直视为心腹大患的那支黑甲怪物——至今未曾现身于西岸前沿。他们在哪里?”
这个问题抛出,帐内气温骤降。
李靖远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斥候最后一次确认玄甲骑动向,是在多日前,尉迟恭麾下右路大军,而后,李炎军中便多了一支‘白甲奇军’,数量约三千,出现于前沿。”
李靖远的声音更沉:
“他料定我军必调重骑来援。所以,他选择了清水河这片既能限制我方重骑发挥,同样也能限制他自己重骑的地形。但限制,对他而言,或许并非坏事。”
杨文忌猛地抬头:“因为他本就不打算用玄甲骑正面冲锋!他要的是……抵消我军重骑优势,将决战拖入步兵消耗,或者……”
“或者,”李靖远接过了他的话,眼中寒光凛冽:“他的玄甲骑根本不在西岸前沿。那三千白甲只是疑兵。真正的玄甲骑,或许早已借着地形掩护,暗中机动,不知潜伏于何处。待我军重骑被地形所限,与步军胶着,或是被我军认为‘已发现并牵制住敌方重骑’而放心投入所有力量时……”
他没有说完,但帐中每个人后背都泛起寒意。
“他想用那片滩涂和浅水,锁住我们的铁蹄。再用一支伪装或疑兵,吸引我们注意。而他真正的杀招,那支黑色的铁流,可能正从某个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向,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刻。”
李靖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盘边缘,发出单调的笃笃声:
“背水列阵,是绝境,也是陷阱。他把自己和前沿部队放在看似危险的位置,或许正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他已无路可退,王牌尽出。而实际上……”
他猛地抬头,望向帐外浓重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黑暗,看清西岸那个年轻对手的布局。
“陛下密旨言明,李炎‘恃凶顽,麾下有玄甲重骑三千,皆披坚执锐,昔日雍州之陷,此獠骑肆虐’。朝廷对此知之甚深,李炎岂能不知朝廷会想方设法应对?他若真有传言中那般狡诈多智,又岂会不防着朝廷调集重骑?”
帐内死寂。方才因圣旨带来的狂热,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冷却、凝固。
诸将脸上再次蒙上阴影,那是一种比之前更加深重的不安——当你以为看穿了对手的底牌,却突然发现那可能只是幌子时,产生的悚然。
崔破虏咬牙道:“即便如此,大帅,我军已有防备。明日重骑抵达,末将愿亲率一部精骑,广布斥候,搜索,绝不放过任何可疑踪迹!他那玄甲骑再能藏,总要吃饭饮马,总要机动,不可能毫无痕迹!”
司马韬稳了稳心神:“大帅所虑极是。然我军既有重骑在手,便是拥有了应对其玄甲冲阵的底气。即便地形不利,两千两百铁骑,亦是可畏之力。当下之计,首在查明敌骑真实动向。”
“其次,明日决战部署,需更趋谨慎。步军结阵推进时,两翼及后方需加强警戒,预留足够反制兵力。重骑不可尽数投入正面滩头,当分作数队,一部于后待机,一部游弋侧翼,以防不测。”
杨文忌补充道:“还需加强对清水河上下游的侦察。李炎若真有奇兵,未必只从正面或侧翼山谷来。沿河浅滩多处,是否可能暗藏渡河之处,容小股精锐潜越?甚至……声东击西?”
李靖远默默听着部下的建议,心中的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没错,有了重骑,有了防备,固然多了胜算。但李炎此人,用兵诡谲难测,从雍州闪电陷落,到此次主动后撤、背水列阵,每一步都看似冒险,实则可能暗藏后手。
他选择清水河,绝非偶然。
“传令。”李靖远终于开口,声音斩钉截铁:
“今夜起,加派三倍斥候,以清水河西岸敌阵为中心,向外辐射三十里,尤其是南北两侧山谷、密林、河道岔口,详加搜索,寻找大队骑兵驻扎或经过的痕迹。另派熟悉水性的士卒,暗中查探上下游可涉渡之处。”
“明日巳时,宇文将军率重骑抵达后,请其即刻来见。重骑部队暂驻大营隐蔽处休整,未得将令,不得擅动,更不可暴露规模。”
“前沿步军,按原计划于卯时造饭,辰时列阵,但推进速度放缓,阵型加倍厚实,多设拒马、鹿角。弩车、弓手前置,以备敌骑突袭。”
“中军及各营,保持最高戒备。告诉将士们,援军已至,胜利在望,但敌酋狡诈,最后一刻,尤须谨慎!”
“是!”诸将轰然应命,神情重新变得肃杀凝重。猜疑和不安并未消失,但已转化为具体的行动和戒备。
李靖远挥手让诸将散去各自准备。帐中只剩他一人,还有那静静燃烧的烛火,以及沙盘上无声对峙的河流与旗帜。
他独自立于沙盘前,久久凝视。
李炎……你究竟藏了什么?
那三千白甲,是玄甲铁骑?是真是假?
你的玄甲,现在何处?
青河滩头,当铁骑轰鸣之时,掀开的,会是你的末日,还是又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但是不管怎么说,三万对六万,京营精锐加上世家门阀的私兵部曲,合计六万大军可不是,雍州那六万大军,两万精锐,数万郡兵可比。
优势在我。
夜色更深,帐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