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青州凌阳关。
坐落于大梁东境青州的崇山峻岭之间,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横亘在东西通衢的咽喉之地。此关若失,则青州,青州通往京师三府之地的东境门户洞开,故而自古便是屏护神京、阻遏强敌东进的雄关险隘之一。
东方天际刚刚透出一线熹微,晨光如同最细腻的沙金,悄无声息地洒上凌阳关巍峨的城楼。关城借山势而筑,墙体多以巨大的青条石垒砌,历经数百年风霜雨雪,色泽愈发苍郁深沉,与周遭的黛色山岩几乎融为一体。
城头之上,大梁守军的旌旗在破晓的春风中猎猎作响。兵士们的身影在渐亮的天光中清晰起来,他们默然伫立在垛口之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远处蜿蜒的山道与空旷的平地,不敢有丝毫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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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凌阳关内,梁军大营。
暮色四合,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泼洒的鲜血,浸染着青州东部苍茫而崎岖的山峦。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带着初春的凉意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掠过连绵不绝的营寨。
这里是大梁征西平叛元帅、李靖远率领的十三万大军的临时驻地。自接到青州告急的军报后,大军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终于在此刻兵临凌阳关后方。
然而,一路疾行带来的并非胜利的曙光,而是如同这暮色般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败绩。
大军营寨连绵数十里旌旗密布,刁斗森严,一队队巡逻士卒脚步匆匆,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惊疑。与营外尚算严整的军容相比,中军大帐内的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大帐之内,牛油巨烛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将帐内诸将的身影拉长。
主帅李靖远端坐在帅案之后,一身风尘仆仆的铠甲未能掩盖他眉宇间的沉重与疲惫。他已是花甲之年,两鬓皆白,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如同历经风霜而不倒的古松。
只是此刻,这位以稳健着称、曾为梁室平定过数次边患的老将,那双惯看风云的深邃眼眸中,却倒映着烛火也驱不散的阴霾。
帅案上,堆积着如小山般的军报,几乎每一卷,都代表着青州一块疆土的沦陷。
“报——!”一名斥候满头大汗,踉跄冲入帐内,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嘶哑,“元帅!最新军情!炎军左路前锋,已攻占陇山!守将……守将赵焕率残部不足百人,退往阴平!”
“报——!”又一名传令兵疾奔入内:
“禀元帅,右路尉迟恭部攻破我军设在响水河的营寨,焚我粮草三万斛!我军……我军后退二十里下寨!”
“报!炎军游骑已出现在阳关侧后五十里处,骚扰我军粮道!”
……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每一位将领的心头。
帐内鸦雀无声,唯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跳跃的微响。各级将领按品级分列两侧,有的面色铁青,拳头紧握,指甲几乎掐入肉中;有的眼神闪烁,不安地偷瞄着帅座上的李靖远;更有性情火爆者,已是须发戟张,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砰!”
一声闷响,打破了这死寂般的沉默。
位列左侧的一名虬髯将领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柱上,木屑微飞,他低吼道:“耻辱!奇耻大辱!月余之间,连丢多郡十余城!那李炎和黄口小儿,还有那尉迟恭一介莽夫,安敢如此欺我大梁无人!”
“王将军说的是!”另一名面色焦黄的将领接口,声音充满了愤懑:
“我军尚未完全展开,各城守军便望风披靡,或降或逃!这打的什么仗!若让我部精锐前出,何至于让炎军如此猖狂!”
“何止是猖狂!简直是视我十三万大军如无物!”又一人恨声道:
“他们的推进速度太快了!根本不按常理用兵,完全不给我军喘息之机!照此下去,这青州就要尽数姓李(炎)了!”
帐内将领们积压了一路的怒火与焦躁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纷纷出声抱怨、请战,声音嘈杂,充满了不甘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惧。
炎军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完全打乱了他们最初的部署,也超出了很多人的认知。
端坐的李靖远,始终沉默着。他听着部下们的愤懑之言,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没有人知道,此刻这位老帅的心中,正翻涌着何等剧烈的懊恼与自责,李炎进兵如此急切,实在是出乎意料,颇有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
‘快……太快了……’李靖远在心中喟叹:
‘李炎用兵,竟如此诡谲难测,正奇相合,深得兵法之妙。尉迟恭亦非仅有勇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老夫……还是来迟了一步,更是低估了此燎的魄力与实力,也高估了青州本地郡兵的抵抗意志。’
他原以为,凭借十三万大军(其中四万是真正的中央禁军京营精锐),足以稳住青州战线,甚至逐步反击。岂料炎军攻势如火,根本不给他从容布防的机会。分进合击,如同一把巨大的铁钳,已经牢牢钳住了大半个青州。
每一步看似冒险的突进,背后都隐藏着精准的情报支持和后续部队的迅速跟进,让他这支远道而来的疲惫之师,竟有种无处下手的憋闷感。
“够了!”
一个并不高昂,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瞬间压过了帐内的所有嘈杂。
李靖远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帐下每一位将领。
那目光中蕴含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和沙场磨砺出的煞气,让所有与之对视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帐内迅速恢复了寂静。
“抱怨,能退敌吗?”李靖远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愤懑,能收复失地吗?”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青州舆图前,背对着众将,沉声道:“敌军势大,兵锋正锐,这是事实。我军初来,立足未稳,各地郡兵连番受挫,亦是事实。”
他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直视众人:“但,这绝非我辈气馁怯战之理由!我大梁立国百余载,历经风雨,岂是区区一隅叛逆所能撼动?”
李靖远,目光幽深。他深吸一口气,对帐内诸将,也仿佛对自己说道:
“一时的得失,无关大局。战争的胜负,往往取决于最后那一刻的坚韧与智慧。李炎欲速战速决,老夫偏要与他在这青州大地,好好周旋一番!且看最终,谁能笑到最后!”
“谨遵元帅号令!”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帐宇。
李靖远微微颔首,刚欲挥手让众将退下安排军务。
然而,这份秩序被一声急促乃至变调的“报——”彻底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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