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碾过冻得邦邦硬的雪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谁在啃咬一块冰坨子。老王裹紧了军大衣,缩着脖子坐在解放牌卡车的副驾驶座上,哈出的白气在结满冰花的车窗上又添了一层雾蒙蒙的白。司机小李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握着方向盘的手冻得发红,嘴里骂骂咧咧:“王哥,这鬼地方是真邪性,老周头就是在这儿没的,听说走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见啥吓破胆的东西。”
老王没接话,只是掀开棉帘往窗外瞅。车已经开进了大兴安岭的深处,路两旁的落叶松光秃秃的,枝桠像恶鬼的爪子伸向铅灰色的天空,地上的积雪没到膝盖,一眼望过去全是白茫茫的一片,连个参照物都没有,让人心里发慌。他今年五十四,在林区干了快三十年,从扛木头的小工到巡山的护林员,啥大风大浪没见过?可这次接替老周的活儿,心里还是有点发毛。老周和他是老相识,俩人在不同的管护站干了十几年,去年冬天还在一起喝过酒,说自己管护的那片山坳安静,就是冬天冷得邪乎。谁成想开春没等来,倒等来了他病逝的消息,说是突发心梗,可传来传去就变了味,有说看见老周大半夜在雪地里跑的,还有说听见他管护房里有鼓响的。
卡车颠簸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在一处山坳停下。小李踩下刹车,指着前面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说:“就是这儿了,王哥。物资我给你卸门口,里面的东西老周家人都收拾过了,剩下的都是公家的。”老王点点头,推开车门跳下去,一股寒风瞬间灌进衣领,冻得他一哆嗦。这处管护房建在山坳的背风处,旁边有一条冻住的小溪,房后是大片的樟子松,房前开辟出一小块空地,用篱笆围了起来。土坯房看着有些年头,墙皮都冻得开裂了,屋顶铺着厚厚的油毡纸,上面压着石头,防止被大风吹跑。
俩人把物资搬进屋,面粉、大米、冻肉还有几桶柴油堆在墙角,小李又指了指桌子上的一个铁盒子:“这是老周的护林日志,还有管护站的钥匙,都在这儿。我得赶在天黑前下山,不然路就不好走了。”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谢了小李,路上慢点开。”小李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似的钻进卡车,引擎轰鸣着卷起一阵雪雾,很快就消失在松林深处。
老王独自站在屋门口,看着卡车的尾灯彻底不见,才转身进了屋。屋里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煤烟味混合在一起,不算难闻。他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不大的空间。屋子分里外两间,外间是厨房和客厅,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煤炉子;里间就更简单了,一张火炕占了大半空间,旁边放着一个旧衣柜和一张小书桌。火炕是凉的,他得赶紧烧点柴火。老王放下行李,先去检查了一下炉子,还好烟囱没堵,又去劈了些柴,塞进炉子里点燃。火苗“噼啪”地舔着炉壁,很快就有了暖意。他又去里间摸了摸炕席,还是凉的,就把炉子和炕连通的灶门打开,往里面添了些碎柴。
忙完这些,天已经擦黑了。外面刮起了风,呜呜地吹着房檐,像是有人在哭。老王拿出冻硬的馒头,放在炉子上烤软,就着带来的咸菜吃了几口,又倒了杯热水暖暖身子。他想起小李说的护林日志,就拿过铁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十几本日志,最上面的一本是去年冬天的,字迹是老周的,一笔一划很工整。老王翻看着,前面都是些日常的巡山记录,哪片林子有枯木,哪处的铁丝网破了,记录得很详细。可翻到去年十二月中旬,字迹就开始变得潦草,有些地方甚至歪歪扭扭的,像是写字的人手在发抖。
“十二月十五,雪,中。巡山至西坡,发现三只狍子踪迹。夜里听见奇怪的声音,像是……鼓声?可能是风刮过树杈的声音。”
“十二月十八,大雪。一整天没出门,雪快封门了。鼓声又响了,从炕边传来的,闷闷的,一下一下的。”
“十二月二十一,雪停。去西坡巡山,没发现异常。回来的时候看见一只白狼,站在山顶盯着我,眼睛是绿的。夜里鼓声越来越清楚,是兽皮鼓的声音,没错。”
“十二月二十五,暴雪。没法出门,柴油发电机坏了,收音机全是杂音。鼓声一直在响,我找遍了屋子,没找到鼓在哪。房梁上好像有东西在动。”
后面的几页字迹更加混乱,有些句子都不连贯了,“狼眼”“鼓面”“山神像”这些词反复出现,最后一页只有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它来了”,后面是一道长长的墨痕,像是笔掉在了纸上。老王皱着眉头,把日志合上。老周的身体他知道,虽然不算硬朗,但也没到精神失常的地步,这些记录看着实在诡异。他起身走到里间,蹲在炕边仔细看了看。炕是用土坯砌的,靠着墙的一边有一道裂缝,里面黑乎乎的,像是个墙洞。老王伸手摸了摸,洞不大,也就拳头粗细,里面空荡荡的,啥也没有。他又敲了敲墙面,是实心的,不像是有暗格的样子。
“估计是老周冬天憋得慌,胡思乱想了。”老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试图打消心里的疑虑。他把日志放回铁盒子,又去检查了一下门窗,确认都锁好了,才准备睡觉。火炕已经热了,他脱了外套,钻进冰凉的被窝,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外面的风还在吹,夹杂着雪粒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老王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煤油灯已经灭了,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微弱的雪光。他想起老周的日志,心里总有点不踏实,竖着耳朵听了半天,除了风声,啥也没听见。慢慢地,困意袭来,他终于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老王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烧炕、做饭,然后背着巡山包出去巡护。他管护的这片林子有三十多平方公里,大部分是落叶松和樟子松,还有一小片白桦林。冬天的林区格外安静,除了自己踩雪的声音,就是偶尔传来的乌鸦叫声。老王巡山很仔细,把老周日志里提到的几处隐患都检查了一遍,修补了破损的铁丝网,给设置的兽夹换了位置——那些兽夹是用来防野猪的,冬天食物少,野猪容易下山糟蹋东西。
白天的时间过得很快,巡山、记录、劈柴、检修柴油发电机,一天的活儿排得满满当当。可一到晚上,屋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老王有时候会打开收音机,里面大多是杂音,偶尔能收到几个远方的电台,听着里面的歌声或者评书,心里能踏实点。他也试过和山下的管护站联系,可这里信号太差,对讲机只有在天晴的时候才能勉强收到断断续续的声音。
转眼到了十二月初,第一场大雪下了起来。雪下得不大,像柳絮似的飘着,落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那天老王巡山回来得晚,身上落满了雪,进屋就赶紧把湿外套脱下来,烤在炉子边。晚饭吃的是酸菜炖冻豆腐,热乎乎的一碗下肚,浑身都暖和了。他坐在炉子边抽着烟,看着窗外的雪,忽然想起了老周日志里写的鼓声。他侧着耳朵听了听,只有雪落在屋顶的“沙沙”声,还有风穿过门缝的“呜呜”声。老王笑了笑,觉得自己是被那些传言影响了,老周大概是冬天一个人太寂寞,产生幻觉了。
可就在他准备睡觉的时候,迷迷糊糊中,忽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咚……咚……咚……”声音很轻,很闷,像是有人用拳头在捶打木板,又像是兽皮鼓被轻轻敲响。老王一下子醒了,猛地坐起身。声音停了,屋里静得可怕。他摸出枕头底下的手电筒,打开照了照,炕边的墙洞黑乎乎的,啥也没有。“肯定是听错了,风刮的。”他嘴里念叨着,躺下去继续睡。可刚闭上眼睛没多久,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还是一样的节奏,一下一下,从炕边的墙洞方向传来,像是就在耳边。老王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抓起手电筒,跳下炕,走到墙洞前。洞里面空荡荡的,他伸手进去摸了摸,只有冰凉的泥土和一些枯草。他又敲了敲周围的墙面,都是实心的。
那一夜,鼓声时断时续,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彻底消失。老王几乎一夜没合眼,眼睛熬得通红。第二天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老王走出屋,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疼,却让他清醒了不少。他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墙根下没有脚印,周围的雪地上也只有一些小鸟的爪印。他又去检查了墙洞,还是和昨天一样,没什么异常。“一定是太累了,出现幻听了。”老王这样告诉自己,可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重。
接下来的几天,雪一直没下,鼓声也没再出现。老王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他甚至开始觉得那天晚上的声音真的是自己的幻觉。可他没注意到,他开始不自觉地留意炕边的墙洞,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会朝着墙洞的方向侧着身,耳朵竖得高高的。他也更频繁地翻看老周的日志,后面的内容越来越混乱,甚至有几页被撕掉了,不知道写了些什么。
半个月后,第二场大雪来了。这次的雪比上次大得多,雪花像鹅毛似的往下落,风也刮得更猛了,呜呜地叫着,像是无数只野兽在咆哮。老王下午就提前回来了,把门窗都加固了一遍,又劈了足够的柴火,确保晚上炉子不会灭。晚饭他做了一锅炖肉,放了不少辣椒,吃得浑身冒汗。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把窗户都遮住了,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雪雾。柴油发电机运转正常,他打开收音机,里面全是“滋滋”的杂音,根本听不清内容。他关掉收音机,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炉子“噼啪”的柴火声和外面呼啸的风声。
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鼓声又响了。这次的声音比上次清晰得多,也响亮得多,“咚咚……咚咚……”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像是有人在使劲捶打鼓面。老王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心脏“砰砰”地跳着,他走到里间,站在炕边,声音确实是从墙洞传来的,闷闷的,却异常清晰。他甚至能感觉到墙面在轻微地震动。老王的头皮一下子麻了,他拿起墙角的斧头,走到墙洞前,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砍下去。这土坯房本来就不结实,万一砍塌了,在这么大的雪夜里,根本没法修。
鼓声一直响到后半夜,雪势稍微小了一点,声音才渐渐减弱。老王坐在炉子边,一夜没睡,手里紧紧攥着斧头,眼睛盯着里间的方向。天快亮的时候,雪停了,鼓声也彻底消失了。老王推开门,外面的积雪已经没到大腿根,整个世界都被白雪覆盖,安静得可怕。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忽然发现院子篱笆外的雪地上,有一串奇怪的脚印。脚印不大,像是狗的,又比狗的脚印更宽,更尖,像是……狼的脚印。可那脚印很奇怪,只有一串,从林子深处延伸到篱笆边,然后就消失了,没有回去的脚印。老王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在林区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脚印。
从那天起,老王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按时巡山,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把门窗锁得死死的。他开始仔细检查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鼓声的来源。他翻遍了衣柜、床底,甚至拆开了炉子里的砖,都没找到任何异常。直到有一天,他在检修屋顶的时候,发现了房梁上的东西。那天天气很好,雪化了不少,老王想着把屋顶的积雪扫一下,防止压塌油毡纸。他搬来梯子,爬上屋顶,刚扫了没几下,就看见房梁的缝隙里卡着一个东西。他伸手把那东西够下来,是一个用兽皮做的鼓,大概有脸盆那么大,鼓身是用桦木做的,已经有些开裂,鼓面是一张完整的狼皮,毛色发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老王拿着鼓爬下梯子,仔细打量着。这鼓做得很粗糙,狼皮紧紧地蒙在桦木框上,边缘用细麻绳勒着。让他觉得诡异的是,鼓面上的狼眼,不知道是用什么颜料画的,黑红色的,像是渗出来的血。不管他从哪个角度看,那对狼眼都像是在盯着他,透着一股阴森森的寒气。老王忽然想起了老周日志里写的“鼓面”,难道老周说的就是这个鼓?他又想起了老周的死,心里一阵发寒。这个鼓怎么会藏在房梁上?是老周藏的,还是别人放的?
接下来的几天,老王把狼皮鼓放在了外间的桌子上。奇怪的是,自从发现了这个鼓,炕边墙洞的鼓声就再也没响过。可老王的心里却越来越不踏实,那对狼眼总是让他心神不宁,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觉得有东西在盯着他。他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在雪地里被一群狼追赶,跑着跑着,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狼皮鼓,鼓面“咚咚”地响着,鼓面上的狼眼突然睁开,流出了血。
又一场暴雪来临的前一天,老王终于受不了了。他觉得这个狼皮鼓是个不祥之物,老周的死肯定和它有关。他要把这个鼓烧掉,彻底摆脱它。下午,他把鼓搬到院子里,又抱来一堆干柴,堆在鼓的周围。他犹豫了半天,还是从屋里拿出了老周的一张照片,放在口袋里。“老周,对不住了,要是这鼓真有问题,我烧了它,也是为了你好。”他嘴里念叨着,划着了一根火柴,扔到了干柴上。
火苗很快就窜了起来,舔着狼皮鼓。刚开始,鼓没什么反应,只是狼皮被烤得发出“滋滋”的声音,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可随着火势越来越大,鼓身开始裂开,突然,“咚”的一声巨响,鼓面炸了开来,像是有人狠狠敲了一下。老王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就在这时,林子深处传来了一声狼嚎,悠长而凄厉。紧接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狼嚎声,一声接一声,像是在回应那声鼓响。老王的头皮一下子麻了,他知道,这是狼群的声音,而且数量不少。
火焰越来越旺,狼皮鼓被烧得噼啪作响,鼓面上的狼眼在火光中显得更加诡异,像是在燃烧。狼群的嚎叫声越来越近,老王甚至能听见它们踩在雪地上的声音。他不敢再待在院子里,转身就往屋里跑,猛地关上房门,用顶门杠死死顶住。他跑到窗户边,撩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雪已经开始下了,白茫茫的雪雾中,能看见无数双绿莹莹的眼睛,正盯着屋子,那是狼的眼睛。
狼群围在了屋子周围,不停地嚎叫着,声音凄厉得像是在哭。有些狼甚至开始用头撞门,用爪子挠墙,发出“砰砰”“滋滋”的声音。老王靠在门后,浑身发抖,手里紧紧攥着斧头。他知道,狼是群居动物,一旦被狼群围住,很难有活路。他后悔了,不该一时冲动烧了那个鼓,现在把狼群都引来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狼群的嚎叫声一直没停,夹杂着风雪声,像是一曲死亡的乐章。
那一夜,老王几乎是在绝望中度过的。他靠着门,睁着眼睛到天亮,手里的斧头都被攥得发热。狼群一直围在屋子周围,嚎叫到后半夜才渐渐散去。天快亮的时候,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老王不敢立刻开门,等到太阳升起来,他才小心翼翼地挪开顶门杠,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看。院子里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烬,雪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狼爪印,从院子一直延伸到林子深处,像是一片黑色的幽灵。
老王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走出屋门。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走到火堆边,看着那堆灰烬,狼皮鼓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些细小的木炭。他松了口气,觉得噩梦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很平静。没有鼓声,也没有狼群的踪迹。老王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又开始按时巡山,只是心里的阴影还在,每次经过林子深处,都会忍不住加快脚步。他把老周的日志重新整理了一遍,打算下次下山的时候交给管护站。
一周后的一个早上,老王起床后,像往常一样穿上棉袄准备出去巡山。他的棉袄是前年买的军绿色棉大衣,很厚实,陪他度过了两个冬天。可今天穿上的时候,他觉得左胳膊肘处有点不舒服,像是多了一块东西。他低头看了看,一下子僵住了。左胳膊肘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块补丁,补丁是用狼皮做的,毛色发黄,和他烧掉的那个狼皮鼓的鼓面一模一样。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那块狼皮补丁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迹,纹路清晰,和鼓面上的纹路完全吻合。
老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猛地脱下棉袄,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着。可那块狼皮补丁像是长在棉袄上一样,怎么踩都掉不下来。他又拿起斧头,朝着补丁砍去,斧头砍在棉袄上,留下一道口子,可补丁却完好无损,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老王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件棉袄,浑身冰冷。他想起了烧鼓那天晚上狼群的嚎叫,想起了院子里的狼爪印,想起了老周日志里最后那三个字:“它来了”。
他忽然明白了,那个狼皮鼓根本就没被烧掉,或者说,烧掉的只是它的外壳,它的“魂”已经附在了别的东西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刚才被斧头划破的地方,渗出了一点血,滴在雪地上,像是一朵红色的花。就在这时,外面又开始下雪了,雪花越来越大,很快就把窗户遮住了。老王坐在地上,听着外面的风雪声,忽然,他听见了一阵熟悉的鼓声。“咚……咚……咚……”还是那样闷闷的声音,从炕边的墙洞传来,比以前更清晰,更有力。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房梁,房梁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可他知道,那个狼皮鼓,或者说,那个东西,已经回来了,而且,再也不会离开了。
雪越下越大,鼓声越来越响。老王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那件带有狼皮补丁的棉袄,眼睛渐渐失去了神采。他想起了老周,想起了老周死的时候瞪得溜圆的眼睛。他终于明白,老周不是病逝的,是被这个东西缠上了。而现在,轮到他了。外面的风雪声中,似乎又夹杂了狼群的嚎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老王慢慢站起身,走到窗户边,撩开窗帘。雪雾中,无数双绿莹莹的眼睛正盯着他,最前面的那只狼,毛色雪白,眼睛是黑红色的,像是鼓面上的狼眼。它的嘴里,叼着一块烧焦的木炭,正是从狼皮鼓上烧下来的。
鼓声还在继续,“咚咚……咚咚……”一下一下,像是敲在老王的心脏上。他忽然笑了,笑得很诡异,像是疯了一样。他拿起那件带有狼皮补丁的棉袄,慢慢穿上,然后打开了房门。风雪瞬间灌进屋里,夹杂着狼嚎声和鼓声,一起淹没了他的身影。第二天,山下的管护站发现老王没有按时汇报情况,派人上山查看。管护房的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炉快灭的炭火,和一本摊开的护林日志。日志的最后一页,是老王的字迹,和老周最后一页的字迹一样潦草:“鼓没烧完,它在我身上,它在等我……”院子里的雪地上,只有一串深深的脚印,从房门一直延伸到林子深处,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