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撞破京城的薄雾,沉重的声响回荡在巍峨的宫墙之间。
今日并非朔望大朝,但乾元殿外的汉白玉广场上,已然肃立着众多身着各色品级官服的文武大臣。
气氛不同往日,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中,连平日里最肆无忌惮的言官御史,此刻也都敛眉低目,不敢轻易交头接耳。
皇帝乾兴廷高踞龙椅之上,冕旒下的面容带着明显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连日来的皇子遇刺、兄弟相疑、朝局动荡,已让这位日渐衰老的帝王心力交瘁。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垂首的臣子,在站在文官班列前列、脸色同样不太好看的安国侯刘铭身上略微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威严,却少了几分中气,“今日有何本奏?”
按照惯例,一些无关痛痒的政务被依次呈上,君臣问答间,殿内的气氛似乎稍稍缓和。
刘铭微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城西土地庙地窖失窃之事,如同一个噩梦,缠绕了他一整夜。那些要命的东西究竟落入了谁手?
是二皇子?
还是其他潜在的敌人?
他不敢细想,只能强自镇定,告诫自己绝不能自乱阵脚。
就在殿内议题即将转向边镇军务,气氛趋于平稳之际,文官班列中,一人骤然越众而出!
“陛下!臣,有本启奏!事关国本,关乎社稷安危,臣不得不冒死进谏!”
声音清越而激昂,如同金石交击,瞬间打破了殿内勉力维持的平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出声之人——正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正清!
此老以刚直不阿、不畏权贵着称,是朝中有名的“铁面御史”,更重要的是,他素来与二皇子乾德义走得颇近!
皇帝眉头微蹙,沉声道:“周爱卿,有何事奏来?”
周正清手持象牙芴板,深深一揖,随即挺直嵴梁,目光如电,直射向站在他对面武官班列中的安国侯刘铭!
“臣要弹劾当朝国舅、安国侯刘铭!其罪有三!”
他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整个乾元殿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连御座上的皇帝,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
刘铭心头剧震,豁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被他强行压下,厉声喝道:“周正清!你休要血口喷人!”
周正清毫不理会他的色厉内荏,声音朗朗,传遍大殿:
“其一!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安国侯倚仗椒房之亲,广植党羽,排斥异己,将国家名器视作私物,卖官鬻爵,贪赃枉法,致使朝纲败坏,忠良寒心!”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奏折,“此乃臣搜集的其卖官受贿、安插亲信之部分罪证,请陛下御览!”
早有内侍上前,接过奏折,恭敬地呈送御前。
刘铭脸色铁青,咬牙道:“污蔑!此乃赤裸裸的污蔑!周正清,你受何人指使,竟敢构陷当朝国舅!”
周正清冷笑一声,毫不退缩,继续高声道:“其二!克扣军饷,喝兵血以自肥!边关将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然安国侯却与某些边镇将领沆瀣一气,暗中勾结,屡次截留、克扣军饷粮草,中饱私囊!致使边军怨声载道,军心浮动,此乃动摇国本之重罪!”
他又从袖中取出几封密信副本,高高举起:“此为其与朔风关守将王贲、龙武卫偏将赵干等人往来密信,其中明确提及分润军饷之事,铁证如山!”
这一下,不仅刘铭脸色煞白,连武官班列中也有几人瞬间变了颜色,额角见汗。
“你……你伪造书信!”刘铭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颤抖。
皇帝看着内侍呈上的密信副本,脸色已然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但他仍未发作,只是死死盯着周正清,等待他的第三项指控。
周正清深吸一口气,目光中带着无比的痛心与愤慨,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其三!通敌叛国,其心可诛!”
这六个字一出,整个乾元殿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冰面,瞬间炸开!
就连一直竭力保持镇定的皇帝,也猛地攥紧了龙椅的扶手,指节发白!
“安国侯刘铭,为谋私利,竟暗中与塞外柔然部落贵族勾结!不仅向其泄露我边军布防虚实,更纵容甚至参与向其走私禁运之铁器、盐茶!此等行径,与叛国何异!”周正清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他依旧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臣有人证物证!请陛下明察!”
他再次从袖中取出几份信函草稿和一些记录着特殊交易的账目纸张。
“这不可能!绝无此事!”刘铭彻底慌了,他再也维持不住镇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御座方向连连叩首,声音凄厉,“陛下!陛下明鉴!臣对陛下、对大辽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这定是有人精心构陷!是二……”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二皇子”,但残存的理智让他硬生生刹住,改口道,“是有人欲除臣而后快!请陛下为臣做主啊!”
然而,此刻他的辩解,在周正清接连抛出的、一件比一件骇人听闻的罪状和看似确凿的证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皇帝乾兴廷缓缓站起身,他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在微微发抖。
他并没有去看那些呈上来的证据,而是用一种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刘铭。
“刘铭。”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朕,待你刘家不满。”
只这一句话,刘铭便如遭雷击,浑身一软,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将这些‘证据’,给朕,一字一句地,念!”皇帝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滔天的怒火。
一名内侍监颤声应命,拿起那些信件和账目,开始当众宣读。
随着那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的交易、一笔笔肮脏的银钱往来、一句句大逆不道的密谋被公之于众,殿内群臣的脸色从震惊到骇然,再到最后的麻木与鄙夷。
当念到刘铭与柔然贵族商议如何利用边境摩擦抬高某些物资价格,甚至暗示可以提供某些“便利”时,几名老成持重的武将已然气得须发戟张,目眦欲裂!
“陛下!此等国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国法!”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勐地出列,声若洪钟,带着无尽的悲愤。
“请陛下严惩国贼!”
“肃清朝纲,以安天下!”
一时间,群情激愤,请求严惩的声浪此起彼伏。之前那些与刘铭过往甚密、甚至收受过他好处的官员,此刻也噤若寒蝉,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生怕被牵连。
刘铭瘫在地上,听着那一声声如同丧钟般的讨伐,看着皇帝那冰冷彻骨、再无一丝温度的眼神,他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皇帝缓缓坐回龙椅,闭上了眼睛。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内的声浪渐渐平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他的最终裁决。
终于,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死寂。
“传朕旨意。”
内侍监立刻躬身聆听。
“安国侯刘铭,身受国恩,不知报效,结党营私,贪墨军饷,通敌叛国……罪证确凿,罪无可赦!着,革去一切官职爵位,褫夺封号,抄没家产!其本人……打入天牢,交由三司会审,严加议罪!”
“刘氏一族,凡涉案者,一体查办,绝不姑息!”
冰冷的旨意,如同最终的判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刘铭闻言,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死过去。
几名如狼似虎的殿前侍卫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一般,将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的国舅爷拖出了乾元殿。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以刘铭的彻底垮台而暂告段落。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刘贵妃尚在宫中,其党羽遍布朝野,更深的波澜,还在后面。
而此刻,远在贫民区陋室中的马凤,通过夜枭及时传递回来的消息,得知了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眼中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
第一步,成了。
但距离真正的胜利,还远得很。
他转头,看向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爷爷牛天扬,轻声道:
“爷爷,您听到了吗?刘铭……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