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校场回城的路上,气氛有些沉郁。蒙恬那番关于北境狼族和时间的警示,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马蹄踏过黄土路,扬起细细的尘烟,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灰蒙蒙的。
嬴谷在车里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这栎阳,除了灰就是土,连个像样的景致都没有。” 嬴虔闭目养神,没接话。
冯去疾和蒙恬骑马并行,偶尔低声交谈两句,声音被晚风吹散,听不真切。
秦战跟在稍后,心里还在琢磨蒙恬的话。“一代都嫌多……” 这话的分量,他掂量得出来。北边的压力,可能比李斯账本上那些数字更迫在眉睫。
经过一片新建的民居区时,一阵朗朗的读书声随风飘来,打破了沉闷。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是孩童清脆的嗓音,念的是启蒙的《千字文》。
但紧接着,另一个更洪亮些、带着点栎阳本地口音的声音响起,像是在讲解什么:“……这‘玄黄’,说的就是天地的颜色。天没亮的时候是玄色,就是黑里透点青;地呢,是黄色,就像咱们脚下这土。为啥天玄地黄?这跟日光透过大气……呃,就是透过咱们头顶这层‘气’照下来有关系……”
这讲解,和传统私塾里夫子摇头晃脑、只让学生死记硬背的风格迥异。
冯去疾勒住马,侧耳听了听,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一排新建的砖瓦房,比周围的土坯房齐整不少,窗户开得大,此刻透着明亮的灯光。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栎阳格物堂·蒙学部”。
“格物堂?”冯去疾看向秦战。
秦战点头:“是。教孩子们识字算数,也讲些粗浅的万物道理。”
“万物道理?”蒙恬也来了兴趣,“去看看。”
众人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朝着那排砖房走去。
越走近,读书声和讲解声越清晰。空气里除了尘土味,还多了点墨汁和粗糙纸张的味道,以及一种……新木料和石灰水混合的、略带刺鼻的气息。
走到近前,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屋子宽敞,摆着几十张简易的木桌木凳,坐满了年龄不一的孩童,大的十来岁,小的只有五六岁。前面一块刷了黑漆的木板(冯去疾等人从未见过这种“黑板”),一个三十来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的先生,正用一截白色的石膏块(“粉笔”)在上面画着什么。
孩子们仰着小脸,听得认真。不少孩子面前摊着粗糙的纸和炭笔,有的还在笨拙地描画。
那先生正好讲到一段落,放下石膏块,拍了拍手上的白灰,问道:“刚才讲了天为什么是蓝的……呃,是青的,地为什么是黄的。有谁还记得,为啥咱们栎阳这边,秋天早上有时候会起雾?”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抢着举手:“先生!我知道!是因为晚上地上凉,白天的热气碰到凉的,就变成小水珠了!就像……就像对着冷碗哈气!”
“田狗子说得不错!”先生赞许地点头,“就是这个理!这叫‘凝结’。不玄乎,就是热气遇冷变了样。以后早上再看见雾,别瞎想是什么山精鬼怪,就是水汽罢了。”
孩子们发出“哦——”的恍然声,眼睛亮晶晶的。
窗外的冯去疾,眼神微动。蒙恬抱着手臂,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嬴谷却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那先生从讲桌下拿出几样东西:一块毛皮,一根打磨光滑的硬木棒,还有一小堆被撕得很碎的纸屑。
“光说不行,咱们试试。”先生把木棒在毛皮上快速摩擦了几下,然后凑近那堆纸屑。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一些细小的纸屑,竟然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粘在了木棒上!
“哇!”孩子们发出一片惊呼,几个胆大的甚至站了起来,伸长脖子看。
“看,这就是‘摩擦生电’。”先生举着粘着纸屑的木棒,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这‘电’,跟天上打雷闪电的那个‘电’,是一个祖宗,就是小了很多。冬天晚上脱衣服,有时候噼啪响,看见小火星,也是它!没啥稀奇的!”
他把这自然现象,说得跟邻居家养的狗会叫一样平常。
窗外的嬴谷,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身后的随从中,一个五十来岁、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老者,脸色更是瞬间沉了下来。这老者名叫周淳,是嬴谷的门客,也是个读了不少儒家经典的文人,平日里最重“子不语怪力乱神”,也最看不得这种“离经叛道”的讲解。
屋里的先生毫无所觉,还在继续:“所以啊,打雷闪电,不是什么雷公电母发脾气,就是天上的云彩,带着不同的‘电’,碰到一起了,跟咱们摩擦这木棒差不多,就是动静大了无数倍。以后听到打雷,别光顾着怕,躲好别在树下、别往高处站就行……”
“荒谬!!”
一声饱含怒气的厉喝,陡然在窗外炸响,打断了先生的讲解。
所有人吓了一跳。屋里的孩子齐刷刷扭头看向窗外,小脸上满是惊恐。讲课的先生也愣住了,手里还举着那根粘着纸屑的木棒。
只见周淳气得脸色发青,胡须都在颤抖,他分开众人,几步冲到窗前,指着里面的先生,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妖言惑众!简直是妖言惑众!天象玄奥,自有神司!雷霆雨露,皆是天威!尔等竟敢在此妄加揣测,以凡俗龌龊之物比拟天道?还将此等邪说灌输于童子,坏其心术,乱其根本!尔等……尔等欲使我大秦童子,皆成无父无君、不信鬼神、不敬天地的狂徒吗?!”
他声嘶力竭,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窗棂上。那股读书人发怒时特有的、混合着旧纸墨和微微口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的孩子们吓得缩起了脖子,有几个年纪小的,眼圈已经开始发红。讲课的先生脸色发白,张口结舌,他平日应付的多是好奇的村民和工匠,何曾见过这般气势汹汹、引经据典的责难?
窗外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嬴谷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表情,但没说话,只是看着。嬴虔若有所思。蒙恬皱起了眉,似乎对这番争吵有些不耐。冯去疾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目光在周淳和屋里受惊的孩童之间移动。
秦战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思想上的碰撞,比刀剑更难应付。
他正要上前,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李斯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窗前,就站在怒气勃发的周淳身边。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仿佛没看见周淳的激动。
“周先生息怒。”李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先生维护天道正统,拳拳之心,令人感佩。”
周淳见是李斯,这位御史中丞带来的文官,且态度似乎温和,怒气稍敛,但语气依旧生硬:“李大人!非是老朽多事,实是此等言论,骇人听闻!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李斯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他转向屋里那位手足无措的先生,语气平和地问道:“这位先生,方才你演示这……‘摩擦生电’,言及雷电之理,可是秦郡守所授?”
那先生见有官员问话,更紧张了,结结巴巴道:“回……回大人,原理是郡守大人提过,小人……小人是按郡守大人给的讲义讲的……”
李斯又看向秦战:“秦郡守,这‘摩擦生电’之说,与雷电关联,可有实据?还是……仅为推测譬喻?”
问题抛给了秦战,而且问得很刁钻。要实据?这年头哪来的仪器证明?若说是推测譬喻,那就坐实了“妄加揣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秦战身上。
秦战走上前,先对屋里吓坏的孩子们摆摆手,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先生们讨论学问呢,你们先歇会儿。” 孩子们稍微放松了些,但依旧紧张地看着外面。
然后,他才看向李斯和周淳,语气平静:“李大人,周先生。方才先生所讲,确是下官整理的粗浅道理。说是实据,眼下确无铁证,因为咱们造不出那么大的‘毛皮’和‘木棒’去摩擦云彩。”
这话带着点自嘲的意味,让紧张的气氛稍微一松。连蒙恬都咧了咧嘴。
“然,”秦战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说它是推测譬喻,也不尽然。冬日脱衣火星,雨后蛙鸣(他差点说成‘避雷针’,硬生生刹住),这些现象,百姓皆可见。将其与雷电联想,并非凭空捏造。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看向屋里那些孩童:“更重要的是,告诉孩子们,打雷闪电是一种可以观察、可以寻因的自然现象,而非不可知、不可测的神鬼之怒,这有何不好?难道让他们一辈子活在恐惧和迷信里,听到雷声就只会磕头祷告,却不知躲到安全之处,才是对的?”
他看向周淳:“周先生,您饱读诗书,自然知晓‘敬鬼神而远之’。下官所为,不过是让孩子们‘远之’得更明白些,知道‘远’的道理和方向。知晓雷电成因,便知高处、树下危险,这难道不是保命之学?这难道不比空泛的‘敬畏’更实际?”
周淳被这番话噎了一下,尤其是秦战引用“敬鬼神而远之”来反驳他,让他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经典来驳斥。他脸涨得通红:“强词夺理!此乃以利坏礼,以巧言乱真!天道幽微,岂是凡人可尽窥?妄加揣测,便是僭越,便是亵渎!童子当先明人伦,知礼义,岂能终日沉迷于此等机巧末枝?”
他又回到了“义利之辩”和“本末之分”的老路。
秦战正要反驳,李斯却再次开口了。他依然带着笑,仿佛只是个和事佬:“周先生所言,乃教化之根本,确然重要。秦郡守所言,亦有其理,保命惜身,亦是仁政。二位所言,其实并无根本冲突,只是侧重不同。”
他这话,像是各打五十大板,但紧接着,他话锋微妙一转,看向秦战:“秦郡守,这‘格物’之学,教导童子明辨物理,固然有益。然,如周先生所忧,若童子只知物理,不明人伦,亦非国家之福。不知……这格物堂中,可也有讲授忠孝节义、律法纲常之课?”
他问的是有没有,而不是该不该。一下子把争论从“该不该教格物”,拉到了“教了格物,有没有教人伦”这个更具体、也更容易核查的问题上。
秦战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李斯的用意。这是在给他递梯子,也是在考察他是否“平衡”。
“回李大人,自然有。”秦战答道,“每日皆有固定时辰,由专聘的先生讲授《律法浅释》、《忠义故事》,以及基本的秦篆书写与经典诵读。格物之课,每日不过一个时辰。下官始终认为,知物之理,是为了更好地行人伦之事。二者不可偏废。”
李斯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如此便好。教化之道,如烹小鲜,五味调和,方为上品。秦郡守能兼顾,甚善。” 他转向余怒未消的周淳,温言道:“周先生,看来是虚惊一场。秦郡守亦重人伦教化,并未偏废。至于这雷电之理,姑且当做启发童蒙奇思之譬喻,亦无不可。先生以为呢?”
他给了周淳一个台阶下,把“僭越天道”定性为“启发童蒙的譬喻”,既维护了“天道”的尊严,又默许了这种教学方式的存在。
周淳张了张嘴,看着李斯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笑容,又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冯去疾,终究是把更激烈的言辞咽了回去,重重哼了一声,拂袖退到嬴谷身后,但脸上的怒色未消。
一场眼看要爆发的激烈冲突,被李斯四两拨千斤地暂时压了下去。
屋里的孩子们虽然不太懂大人们在争什么,但气氛缓和了,他们也松了口气,开始好奇地打量窗外这些气度不凡的“大官”。
冯去疾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此刻才缓缓开口:“时辰不早了。秦郡守,今日便到此吧。”
“是。”秦战躬身。
众人默默离开格物堂。身后的读书声没有再响起,大概是先生也需要时间平复心情。
回府衙的路上,无人说话。但每个人的心思,显然都还在刚才那场交锋上。
暮色完全笼罩了栎阳城。点点灯火开始亮起,工坊区的炉火映红了西边的天空,那低沉的轰鸣依旧,仿佛什么都不能打断它。
秦战走在队伍中,能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有审视,有思索,有不满,也有像李斯那种难以捉摸的估量。
格物堂的课,触动了一些人心里最根本的东西。这比账簿上的数字,比校场上的刀兵,可能更让人不安。
他知道,这件事,没完。
果然,在府衙门前分别时,李斯走过他身边,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秦郡守,理虽真,言需慎。破心中之神,易;立心中之序,难。慎之,慎之。”
说完,他便跟着冯去疾进了驿馆。
秦战站在台阶下,望着他们消失在门内的背影,晚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破心中之神,易;立心中之序,难。
李斯这话,像是在提醒,也像是在警告。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繁星渐密。不知道那些星星,在古人眼里,又是哪路神仙的府邸?
他摇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开。正要进门,猴子又气喘吁吁地从里面跑出来,脸色有些不对。
“大人,西山,荆云队长又有急讯!”
秦战心里一紧,接过那小小的、卷得紧紧的纸条。
(第二百四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