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的余味——烤肉的油腻、浊酒的涩苦,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羊膻气——似乎还黏在口腔里。午后的日头明晃晃地悬着,晒得青砖地面有些发烫,蒸腾起一股干燥的尘土味。
府衙前院,车马已经备好。冯去疾依旧上了他那辆简朴的黑漆安车。蒙恬则直接要了一匹马,利落地翻身而上,动作干净得像是长在马背上。嬴虔和嬴谷对视一眼,也选择了乘车。
秦战正要上马,李斯却踱步过来,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温和笑容。
“秦郡守,”李斯开口,声音不高,恰好能让近处的几人听清,“方才宴间,听秦郡守提及栎阳‘标准化’、‘数据管控’,在下深感钦佩,亦颇多好奇。不知……可否先行一观栎阳近年的赋税、仓储、丁口、工坊产出等簿册?王命观政,此乃根本,不敢轻忽。”
他话说得客气,理由也冠冕堂皇,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着的却是精明如老吏查账般的光芒。他要看的,不是表面的热闹,而是根子里的东西——你秦战把栎阳吹得花团锦簇,到底收了多少钱粮,养了多少人,造出了多少东西,盈余还是亏空?这些,才是硬碰硬的“政绩”,也是最容易藏污纳垢、也最经不起细查的地方。
冯去疾在车上闻言,并未表态,只是静坐着,仿佛默许。
蒙恬骑在马上,挑了挑眉,看向秦战,似乎也想看看他如何应对这第一道、直指核心的考题。
秦战心里跟明镜似的。李斯这一手,在他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他等的就是这一刻。栎阳的账,不怕查,只怕别人不看。
“李大人勤于王事,下官佩服。”秦战拱手,神色坦然,“相关簿册早已备于府衙书房,请李大人移步。只是……”他顿了顿,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栎阳账目记录之法,与旧制略有不同,恐需些时辰为大人解说。”
“无妨。”李斯笑容不变,“正欲请教秦郡守这‘不同之法’。”
秦战点头,对冯去疾和蒙恬道:“冯中丞,蒙都尉,二位宗室大人,不若先随下官前往工坊区?李大人查阅簿册,稍后再来汇合亦可。”
冯去疾略一沉吟,道:“可。李斯,你留下仔细勘验。蒙恬,你随本官同往。”
蒙恬在马上抱拳:“末将领命!”他瞥了李斯一眼,眼神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觉得这文官事儿多,又像是带着点看热闹的兴致。
于是,队伍一分为二。
冯去疾、蒙恬、嬴虔、嬴谷一行人,在秦战和百里秀的陪同下,骑马乘车,朝着渭水方向工坊区的轰鸣声而去。
李斯则带着两名属吏,跟着秦战回到了府衙二层的书房。
书房很宽敞,窗户开着,通风良好。但一进去,还是能闻到一股复杂的味道:新木料和油漆的味道还没散尽,混合着大量的、粗糙新纸特有的植物纤维气息,以及墨锭研磨后淡淡的松烟香。靠墙立着好几排新打的木架,上面分门别类堆叠着的,大多是一沓沓用麻绳粗略捆扎的、淡黄色的纸张,只有角落里还堆着些蒙尘的竹简。
这与李斯熟悉的、充斥着陈旧竹简和霉味的官府书房截然不同。
“李大人,请坐。”秦战引李斯到书案前。书案很大,上面除了笔墨砚台,还摊开着几张画满线条和符号的大纸,旁边放着几把形制奇怪的尺规。
李斯坐下,目光却被书案一角镇纸压着的一叠东西吸引了。那是几张表格,横平竖直,里面填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字。那些符号,他一个也不认识。
“这是……”李斯指着那些符号。
“哦,这是下官和手下人为了方便,自己弄的一套计数符号。”秦战语气随意,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叫‘数字’。比划‘筹’快,也清楚,不容易看错。”他随手拿起旁边一张写满这种符号和汉字的对照表,递给李斯。
李斯接过,仔细看去。只见上面画着一些奇怪的弯曲线条:0、1、2、3……旁边标注着对应的汉字:零、壹、贰、叁……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作为精于文书律法的官吏,他太清楚一套简洁高效的记录符号意味着什么了。这不仅仅是“方便”,这背后是对效率和精确的极致追求,甚至……隐含着某种重塑规则的野心。
“有趣。”李斯缓缓吐出两个字,将对照表轻轻放在一边,脸上笑容不变,“却不知,秦郡守的簿册,是否皆用此……数字记录?”
“主要数据部分,是的。”秦战走到一个木架前,抽出一大摞用厚纸做封皮、装订成册的簿子,抱到书案上。簿册颇有些分量,落在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是近三年的赋税总览、仓储明细、丁口变化、工坊区各项产出与耗用台账……请李大人过目。”
李斯看着那堆摞起来有半尺高的册子,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这么多?若是竹简,怕是要堆满半间屋子。他伸手取过最上面一本,封面上用端正的秦篆写着“栎阳郡·癸卯年赋税征缴总录”。
翻开。里面是表格。横向是时间(月份)、地区(乡、亭)、税种(田赋、口赋、杂赋),纵向是具体的数字。密密麻麻,却排列整齐。关键数据后面,还有用朱笔标注的简单增减百分比。旁边空白处,偶尔有用小字写的备注,比如“某月某乡水患,减赋”、“某亭新垦地,初年免赋”等。
清晰,直观,一目了然。
李斯修长而苍白的手指,缓缓抚过纸面。纸张略显粗糙,摩挲着指腹,有种独特的质感。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几行关键数据:全年赋税总额、同比增长、各税种占比……
“田赋占比,较往年提升显着。”李斯指着一处数据,抬头看秦战,“因由?”
“新肥、水利见效,亩产增了。按律征收,自然就多了。”秦战答道。
“口赋亦增,但丁口统计数增长似更快?”李斯又指向另一处。
“流民安置、新生儿登记,都算进去了。人多了,干活的人多了,交税的人也多了,良性循环。”秦战解释得简单直接。
李斯不再发问,低下头,一页页仔细翻看。他看得极快,目光像扫帚一样掠过那些表格,不时在某处停顿,手指轻轻点一下,心中默算。两名属吏也各自取了一本册子,在旁边矮案上查阅,时不时交换一个惊讶的眼神。
书房里只剩下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远处的市井嘈杂。
时间一点点过去。
李斯合上赋税册,又拿起仓储册。粮秣、铁料、木材、皮草……分库、分类、分等级、分批次存储,出入记录精确到日,甚至到时辰。库存周转率、损耗率,同样用表格和简单图示标出。
接着是丁口册。不再是简单的“户”、“口”数字,而是细分了男女、老幼、丁壮,甚至标注了部分特殊技能(如工匠、识字、懂医)。后面附着简单的流民安置记录和新生、死亡登记。
最后是工坊产出册。这部分表格最为复杂,项目繁多:水力锻锤甲叶产量、良品率、耗铁量、耗炭量、工时……弩机部件产量、装配量、测试数据……“渭水”刀产量、各环节耗时、关键匠人……还有新建水力碾磨坊的粮食加工量、新建陶窑的出货量与良品率……
数据,数据,还是数据。冰冷,精确,充满说服力。
李斯看着这些册子,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由数字和流程构建起来的、精密运转的栎阳。它不再是依赖官员个人能力和道德治理的混沌整体,而像一架逐渐成型的机器,每个部件都有指标,每项运转都有记录。
他放下最后一本册子,久久沉默。书房里明亮的阳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秦郡守,”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略微低沉,“这些簿册……令人叹为观止。只是,”他话锋一转,“其中多用新符、新表,骤然观之,难以尽解其意。尤其这些‘数字’与图示,恐非咸阳诸位大人所熟谙。若依此呈报……”
他在要“翻译”。要把这套超越时代的数据体系,翻译成咸阳官场能看懂、能接受的“传统语言”。这是一个合理的要求,也是一个巨大的工作量,更是一种无形的下马威:你的东西再好,不合旧规,就是麻烦。
秦战似乎早就料到,脸上并无难色:“李大人所虑极是。下官已命主簿百里秀,带领书吏,正在将关键数据摘要,以传统格式誊录于竹简,并附以扼要说明。最迟明日,便可呈送李大人及冯中丞过目。”
李斯眼中精光一闪。准备得如此周全?他深深看了秦战一眼,忽然问道:“秦郡守此法,于栎阳一郡施行,已见奇效。然,若推而广之,所需书吏、纸张、以及……通晓此法的官吏,岂非巨量?恐非易事。”
他在试探秦战是否有将这套体系推广的野心,以及评估其可行性(或者说,阻力)。
秦战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边卒式的混不吝和实诚:“李大人,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栎阳这块地,穷过,乱过,不下猛药不行。至于其他地方用不用,怎么用,那是王上和诸位朝廷大佬要考虑的事。我嘛,就是个干活的,先把交给我的这一亩三分地拾掇明白,把账记清楚,让人挑不出刺,对得起王上的信任,对得起栎阳的百姓,就行了。想那么远干嘛?”
他把自己撇得很清,姿态放得很低,但话里的意思却硬得很:我的方法有效,我的账目清楚,至于别人学不学,关我屁事?
李斯闻言,嘴角那丝习惯性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他喜欢和聪明务实的人打交道,更喜欢这种“知进退”的聪明。
“秦郡守此言,朴实有理。”李斯站起身,轻轻掸了掸并无灰尘的衣袖,“那便明日再看摘要。今日,便不耽误秦郡守陪同冯中丞了。”
“李大人请便。书房此处,李大人可随时来查阅。”秦战也起身相送。
送走李斯,秦战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走回书案前,看着那堆被翻动过的簿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李斯这一关,算是过了大半。但此人如狐,看似温和,实则敏锐狠辣,绝不可掉以轻心。
他推开窗户,深深吸了口气。工坊区方向的轰鸣声,隔着这么远,依然隐约可闻,如同这片土地强劲而稳定的心跳。
就在这时,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猴子有些气喘地跑上来,手里捏着一卷小小的纸筒。
“大人,西山,荆云队长传来的。”猴子压低声音,将纸筒递上。
秦战接过,迅速展开。纸上用炭笔勾勒着简单的地形线条,标注了几个点,旁边是荆云特有的、极其简练的标注:“发现新凿矿坑三,深约两丈,有弃置工具。东南五里,有隐蔽营地痕迹,约二十人,已废弃。未见大队人马。疑为试探。继续向北探。”
果然,陈伦没死心,换了更隐蔽的方式,还在试探,还在往前摸。
秦战将纸条在油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灰烬落在陶碟里,带着一股焦糊味。
“告诉二牛,哨卡加双岗,夜间火把增一倍。再调一队机灵的去西山南麓,扮作猎户,扩大巡逻范围。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但不许主动挑事。”秦战沉声吩咐。
“是!”猴子领命,匆匆下去。
秦战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西边那片连绵的、在午后阳光下呈现出青灰色轮廓的山峦。那里有煤,有未来,也有麻烦。
李斯在查他的账。
冯去疾和蒙恬在看他的人和刀。
陈伦在觊觎他的山。
田文在窥探他的技术。
几股力量,从不同方向,挤压过来。
他捏了捏眉心,感觉太阳穴有些发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掌上的老茧和烫疤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边关的寒风里,握着那把冰凉硌牙的粗粮馍的感觉。
那时候,只想活下去。
现在,活得是比以前好了,可要操心的破事儿,也他娘的比以前多得多了。
他摇摇头,甩开那些无谓的感慨,整理了一下衣袍,转身下楼。该去工坊区了,冯中丞和蒙都尉,怕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也不知道蒙恬那小子,看到“渭水”刀和栎阳的兵,会是个什么表情?
(第二百四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