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岭”的消息,像一颗带着棱角的石子,投入秦战心湖,漾开一圈带着寒意的涟漪。争议地带,怪异传闻,偏偏又疑似发现了急需的“黑石”(煤)。这巧合,巧得让人不得不疑心背后是否有只手在刻意拨弄。
但眼下,秦战只能将这份疑虑暂时压下。西山的勘察需要更可靠的队伍和更详尽的计划,而栎阳内部,还有一件更具象征意义、也更能直接提振人心的事情,到了收获的时刻。
水力锻锤那不知疲倦的轰鸣,已经持续了七天。七天里,它不知砸落了几千几万锤,将一块块烧红的铁胚,锻打成规格统一、质地紧密的坯件。效率之高,让最初那些最顽固的老师傅,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也不得不闭上抱怨的嘴,转而用更挑剔、更复杂的目光去审视那些被“巨力”锻造出的铁块。
黑伯便是其中最苛刻的一个。
老头子几乎住在了水力锻锤工棚里,眼窝深陷,却精光四射。他不再骂骂咧咧,而是沉默地观察着每一锤的落点,倾听着铁胚在不同锻打阶段发出的细微声响变化,用手指触摸冷却后坯件的纹理和温度。他让徒弟们记录下不同水温、不同初始温度铁胚的锻打效果,甚至尝试调整锻锤的落点分布和频率——通过微调水轮传动的凸轮机构来实现。
“不够……还是不够……”黑伯摩挲着一块经过数百次水锻后、已经呈现出细腻流线纹理的钢坯,喃喃自语。这块钢坯用的是反复炒炼、去除大部分杂质后得到的“熟铁”为芯,外面包裹了含碳较高的生铁,采用秦战模糊描述的“灌钢法”土法尝试所得。经过水力锻锤反复折叠锻打,两种铁已经初步融合,质地远比普通铁料均匀坚韧。
“黑伯,还在琢磨?”秦战的声音在工棚门口响起。他刚处理完“速成班”和工坊物料调度的几桩杂务,身上还带着外面清冷的空气。
黑伯抬起头,眼中血丝明显,但神情却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大人,您来看看。”他将那块钢坯递给秦战。
秦战接过,入手沉甸甸,表面已经过粗磨,露出青灰色的金属光泽,隐约可见层层叠叠、如同流水波纹般的锻打痕迹。他屈指轻弹,声音清越悠长,回音干净,没有杂响。又用随身携带的、硬度较高的试刀石在边缘轻轻一划,只留下一道极浅的白痕。
“声音正,杂质少,硬度韧性的平衡……比我们之前手工锻打的最好刀坯,强了不止一筹。”秦战中肯地评价。
“是强了!”黑伯点头,随即又皱眉,“但这‘水锻’的劲儿,太匀,太直!少了人手锻打时那种‘呼吸’和‘变化’!您看这纹路,”他指着钢坯上的流水纹,“美则美矣,但总觉得……少了点魂儿!就像……就像用模子磕出来的饼,规整,但没锅气!”
秦战哑然。老头子的比喻虽糙,却道出了机械标准化生产与手工技艺之间某种微妙的差异。水力锻锤提供了无与伦比的均匀性和稳定性,却也失去了手工锻打中因力道微调、落点偏移而产生的某些不可控的、却可能带来惊喜的“活性”。
“所以您觉得,还能更好?”秦战问。
“不是更好,是得给它‘点睛’!”黑伯眼中闪烁着近乎执拗的光,“这坯子底子太好了,不能让这死板的锤子,把它的灵性给砸没了!最后这几道火,这几锤,得人手来!得靠‘听’和‘看’,不是靠算好的齿数!”
秦战明白了。黑伯是要在水力粗锻的基础上,进行手工精锻,将两种锻造方式的优势结合起来。
“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秦战毫不犹豫地支持,“需要什么,直接跟百里秀说。”
黑伯得了许可,精神更振。他不再大规模试验,而是从这批最好的灌钢水锻坯中,亲自挑选了三块纹路最让他“顺眼”的,搬到了工棚角落他专用的、保持传统的小火炉和铁砧旁。
接下来两天,黑伯几乎不眠不休。他将水锻坯重新加热,但不是烧到最红,而是一种他称之为“梨花样”的暗红泛黄温度。然后,他屏息凝神,操起陪伴他几十年的手锤,开始敲打。
那不是水力锻锤那种雷霆万钧的重击,而是或轻或重、或疾或徐、带着独特韵律的敲打。他时而一锤定音,时而如雨点般密集落下,时而停顿良久,只是用手指感受铁胚的温度和弹性变化,侧耳倾听锤头与金属接触时发出的、细微到极致的声响差异。
秦战来过几次,都只是静静看着。火光映照着黑伯专注到忘我的脸庞,汗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流下,滴在灼热的铁砧上,瞬间蒸发成一丝白气。那情景,不像是在打铁,倒像是一位乐师在调试他最珍贵的乐器,一位画师在为他最得意的作品点上最后一笔。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金属味、炭火味、汗水蒸发后的微咸,还有那种只有顶尖匠人进入状态时才会散发出的、近乎凝滞的专注气场。
终于,在第三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黑伯完成了最后一次淬火。
特制的、混合了乌兹油和几种秘制矿粉的淬火液,是他根据秦战提供的思路,反复试验调配出来的。通红的刀身浸入那漆黑粘稠的液体中,“刺啦——”一声长响,不同于清水淬火的尖锐,而是一种更加沉闷、更加持久的嘶鸣,伴随着大量翻滚的、带着奇异焦香的白雾升腾而起,瞬间充满了工棚角落。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黑伯的手稳如磐石,握着长钳,将刀身缓缓在淬火液中移动,确保均匀冷却。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液面,观察着气泡和蒸汽的变化。
良久,他才将已然冷却、呈现出一种深沉幽蓝色泽的刀身提了出来。刀身上还挂着粘稠的淬火液,滴滴答答落下。
没有立刻打磨。按照黑伯坚持的古法,需要“回性”,让刀身在空气中自然冷却至常温,使内部应力平衡。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工棚里,水力锻锤依旧在轰鸣,但这一角却安静得能听到火苗舔舐炭块的噼啪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天光微亮时,黑伯终于动了。他用软布仔细擦去刀身上残留的淬火液,然后开始打磨。磨石与刀锋摩擦的声音,单调,持久,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粗磨,细磨,精磨……每一步,黑伯都亲力亲为,眼神亮得吓人,仿佛要透过那逐渐显现的金属光芒,看到它的灵魂。
当最后一点磨石的痕迹被柔软的皮革和极细的抛光粉带走,这把完全由水力粗锻奠基、手工精锻“点睛”、采用新法淬火的横刀,终于完整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它静静地躺在铺着深色绒布的木托上。
形制依旧是秦战推崇的简洁、略带弧度的横刀样式,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刀身长约三尺,刃口笔直,在黎明清冷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色泽——并非普通钢铁的亮白或灰黑,而是一种内敛的、仿佛深潭静水般的青湛色,隐隐有流水般的波纹在光线下流动,细看却又看不真切。刃口一线,凝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寒光,并不刺眼,却让人望之心底生凉。
它不张扬,却自有一股沉静而肃杀的气度。
黑伯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冰冷的刀身,从刀镡缓缓滑向刀尖。触手冰凉顺滑,那寒意仿佛能渗入骨髓,却又带着金属特有的坚实质感。他闭上眼,感受着,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成了……”他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激动,“真的成了……”
秦战走上前,没有立刻去拿刀,而是先对黑伯郑重地拱手一礼:“黑伯,辛苦了。”
黑伯摆摆手,想说什么,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是指了指那刀:“大人,您试试。”
秦战这才伸手,握住了裹着防滑细麻绳的刀柄。入手微沉,重心完美,握感充实。他手腕轻轻一抖,刀身在空气中划过一道青湛色的弧线,发出极其轻微的、悦耳的破风声。
他甚至没有用力挥砍,只是走到工棚边一根用来测试的、碗口粗的硬木桩前,用刀尖对准木桩纹理,轻轻一送。
“嗤”的一声轻响,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阻力,刀尖便已没入木桩寸许!拔出来,刃口光洁如初,没有丝毫卷钝。
秦战又取来一把之前工坊里最好的、由黑伯手工锻打的旧式横刀,双刀刃口轻轻相擦。
“铮——”
一声清越悠长的颤音响起。旧刀刃口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细小的崩口。而新刀刃口,完好无损,连白痕都几乎看不见。
工棚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虽然早有预期,但亲眼看到这碾压般的差距,依旧让人震撼。
“好刀!”二牛眼睛瞪得溜圆,忍不住喝彩。
秦战归刀入鞘——刀鞘也是新制的简朴黑鞘。他将刀横托手中,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透鞘而出的寒意。
“黑伯,此刀何名?”他问。
黑伯看着那刀,目光复杂,有骄傲,有感慨,有对旧技艺的眷恋,也有对新力量的接纳。他缓缓摇头:“老汉只出了最后几把力气,前面千百锤,是渭水砸的。这刀……不该由老汉命名。”
秦战沉吟片刻,抬头望向工棚外。天色已大亮,渭水在远处奔流,水流推动水轮,水轮带动锻锤,那规律的轰鸣声,仿佛与手中这把刀的诞生,有着血脉相连的共鸣。
“就叫它‘渭水’吧。”秦战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让它记住,它的筋骨,来自渭水之力;它的魂魄,来自黑伯之手。从今往后,咱们栎阳的刀,便带着这条河的名字和力量。”
“渭水……”黑伯重复着这个名字,老脸上渐渐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泪光的笑容,“好!好名字!渭水刀!哈哈哈!”
笑声在工棚里回荡,冲散了连日的疲惫和紧张。
秦战抚摸着冰凉的刀鞘,心中豪情激荡。这不仅仅是一把刀。它是一个标志,标志着水力锻造从概念变成了现实,标志着传统技艺与新生力量成功融合,更标志着栎阳的工业化之路,又迈出了坚实而闪亮的一步。
有了“渭水”,就会有更多“渭水”。有了水力锻锤稳定的产出,栎阳的军械、农具质量,将提升到一个令周边郡县难以企及的高度。
这将是最硬的底气。
他正准备将刀交给百里秀登记入库,一名兵卒急匆匆跑来,附在二牛耳边低语了几句。二牛脸色微变,快步走到秦战身边,低声道:“头儿,派去西山接应‘狗子’小队的人回来了。小队……小队回来了,但少了两个人,还带回来……带回来一个重伤的猎户,说是从‘鬼哭岭’救下来的。猎户嘴里一直胡言乱语,说什么……‘黑山吃人’、‘地火冒出来了’……”
秦战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渭水”刀刚刚诞生,“鬼哭岭”的异变便紧随而至。
他握紧了刀鞘,冰冷的触感让他迅速冷静下来。
“带我去看。”
(第二百三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