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的喧嚣尘埃落定,如同渭河水面被投石激起的涟漪,终归要恢复它新的流淌节奏。李四被押往刑房领受那一百杖,哀嚎声隐约传来,又渐渐被工坊区永不停歇的轰鸣吞没。王疤脸、赵老蔫等几人,像被抽了脊梁骨,灰头土脸地登记了名字,成为“水力机械操作与维护速成班”第一批,也是最特殊的一批学员。陈老夫子闭门不出,据他府中仆役隐约透露,老先生这几日都在书房誊抄《礼记》,极少见客。
栎阳似乎恢复了平静。但这种平静之下,涌动着更深刻、也更实际的变化暗流。
秦战没有给任何人喘息的时间。公审后第三天,“格物堂”前的广场上,再次立起了巨大的木牌,上面用醒目的朱砂写着“栎阳水力工坊分工与晋升新章(试行)”。木牌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识字的磕磕绊绊念着,不识字的焦急地向旁人打听。
新章程的内容,比秦战在公审时口头承诺的,要详细得多,也复杂得多。
核心是将工坊所有人员,按照“技艺”与“职责”,重新划分为四大类,九小等。
第一大类:“匠师”。分三等。一等匠师,如黑伯及其核心弟子,负责水力机械的设计、重大改进、核心技术攻关与质量标准制定。二等匠师,负责各工区关键技术环节的把控、复杂产品的制作与指导。三等匠师,则为各流水线上的技术骨干,能独立完成较复杂部件,并能初步识图、计算。
第二大类:“工师”。分两等。一等工师,为水力机械的直接操作者、维护者、简易故障排除者。需要掌握基础机械原理,熟悉操作流程。二等工师,为标准化流水线上的熟练工,负责特定环节的重复性、高精度作业。
第三大类:“役工”。分两等。一等役工,负责原料搬运、初加工、场地清理、设备基础保养等体力配合工作。二等役工,则为学徒或实习性质,参与简单辅助劳动,同时必须参加“格物堂”的晚间基础课程。
第四大类:“管吏”。分两等。一等为各工区主事、物料调度、账目核算等管理人员,需通晓生产和数算。二等为文书、记录、仓管等辅助吏员。
每一类、每一等,都对应着清晰的“工分”系数、基本钱粮配额、以及晋升路径。晋升不再仅仅依靠资历或蛮力,而是与“格物堂”的课业考核、实际操作评价、以及……发明改进的贡献直接挂钩!
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条:其一,“匠师”与“工师”的高等级人员,其工分和待遇,将远超以往最好的铁匠。其二,设立了“匠作贡献奖”,任何工匠,无论出身,若能对工具、工艺、流程提出有效改进并被采纳,视效益给予重奖,甚至可能直接晋升等级!
这张章程,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原本就不平静的湖面。
黑伯拿着章程的抄件,在匠炉旁气得直跳脚,手里的小锤子敲得铁砧铛铛响:“胡闹!简直是胡闹!匠人就是匠人,役工就是役工!自古泾渭分明!现在倒好,搞出这么些花里胡哨的名头!那刚来的毛头小子,认得几个字,摆弄几下齿轮,就想跟老子平起平坐叫‘匠师’?老子这身手艺是几十年火里炼出来的!不是认字认出来的!”
他手下一个老徒弟递过水囊,小心翼翼道:“师父,您消消气。郡守大人这不是……不是想着让更多人出息嘛。您看,您和几位师兄,都是一等匠师,待遇最好……”
“呸!老子在乎那点待遇?”黑伯瞪眼,“老子是气这规矩坏了根本!手艺是传帮带,是手把手教,是火候里悟出来的!现在搞什么考核,什么贡献奖,岂不是鼓励那些心思活泛的,整天琢磨歪门邪道,不肯踏实打根基了?”
类似的困惑和抵触,在老师傅们中间颇有市场。他们赖以自豪的、需要岁月打磨的“经验”和“手感”,在新章程那套看似清晰却有些冰冷的“标准”和“考核”面前,似乎受到了挑战和贬低。
而在另一面,年轻的工匠、识些字的役工、甚至一些心思活络的学徒,眼睛却亮了。尤其是那些参与了早期“格物堂”基础课程、对杠杆滑轮不再陌生、甚至能磕磕绊绊看懂简单示意图的年轻人。
“狗子,快看!”一个叫石头的年轻役工,兴奋地指着章程上“工师”晋升条件,“只要通过‘格物堂’的机械原理考校,再在老师傅手下实操评定合格,就能从二等役工升一等工师!工分能翻一倍还多!还能去学操作水锻锤!”
被唤作狗子的,正是那个在学堂里表现出数学天赋的流民孩子。如今他已褪去不少怯懦,脸上有了专注的光彩。他仔细看着章程,又抬头望向水力工坊的方向,那里传来的轰鸣声似乎对他有了别样的吸引力。“石头哥,我想试试……考‘匠师’。”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匠师?!”石头吓了一跳,“那得多难?要会画图,要懂计算,还要有改进……狗子,你才学多久?”
“章程上说了,不论出身,不论资历,只看考核和贡献。”狗子指着那条规定,眼睛亮晶晶的,“黑伯爷爷的那些图,有些地方我觉得……可以算得更省力。我想试试。”
年轻人看到了跨越阶层的希望,老师傅们感到了权威被撼动的危机。工坊里的气氛,在表面的忙碌下,暗流更加汹涌。王疤脸、赵老蔫等人夹在中间,更是滋味难明。他们被塞进了“速成班”,是最直接的“分工进化”体验者,却也背负着“戴罪学习”的沉重压力,在周围人复杂目光中抬不起头。
秦战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他没有急于强行推行,而是让章程挂了三天,任凭议论发酵。同时,他让百里秀组织了几场小范围的“讨论会”,让黑伯这样的老师傅代表,和狗子、石头这样的年轻积极分子,坐在一起——虽然大多数时候是黑伯吹胡子瞪眼,年轻人们缩着脖子听。
第三天傍晚,秦战出现在了“速成班”的临时课堂上。这里是由一个闲置的仓房改造的,墙上挂着水力传动机构的示意图,地上摆着齿轮、连杆的实物模型,空气中飘着木屑和新鲜墨汁的味道。二十几个学员坐得满满当当,前排是王疤脸等“特殊学员”,后排则是自愿报名的年轻工匠和役工。
黑伯绷着脸站在一块涂黑的木板前,正用炭条画着一个复杂的连杆受力分析图,讲得唾沫横飞,底下一半人眼神发直,另一半(主要是王疤脸)则低着头,不知听没听进去。
秦战的到来让课堂一阵骚动。黑伯停下讲解,哼了一声,侧过身。
“都坐着。”秦战摆摆手,走到前面,目光扫过课堂。他的目光在王疤脸身上顿了顿,王疤脸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黑伯讲的,是咱们水力工坊的‘筋骨’怎么动的道理。可能有些难,有些枯燥。但我想问问大家,你们是愿意一辈子只知道自己那一下锤子该往哪儿砸,却不知道为啥要往那儿砸,离开了熟透的活儿就心里发慌;还是愿意弄明白这些齿轮、连杆为啥这么转,下次机器出了小毛病,自己就能看出个门道,甚至能琢磨着让它转得更好、更省力?”
他拿起一个木制的齿轮模型,手指拨动着齿牙:“以前,一个好铁匠,靠的是千锤百炼的手感。这没错,很了不起。但手感教不会别人,也快不过水流。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把这‘手感’,变成能说清楚、能画出来、能教给别人的‘道理’和‘标准’。”
他看向黑伯:“黑伯的手艺,绝不只是手感,是他心里早就有了一本看不见的‘道理账’。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帮他把这本账,记下来,传开。”
黑伯闻言,愣了一下,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嘟囔了一句:“那也不能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学……”
“不学,怎么知道是不是阿猫阿狗?”秦战接过话头,语气坚定,“给所有人一个学的机会。学得会的,往上走,成为新工坊的‘匠师’、‘工师’,拿更高的工钱,干更核心的活儿。实在学不会,或者不愿意学的,也没关系,流水线上需要熟手,物料搬运需要力气,工分待遇也清清楚楚,照样养家糊口。”
他走下来,在学员之间的过道里慢慢踱步,声音在安静的课堂里回荡:
“我知道,很多人怕。怕这新家伙抢了饭碗,怕这新规矩自己跟不上。但我秦战今天再说一次,这水力工坊,不是来砸饭碗的,是来做大饭碗的!它需要抢大锤的力气,也需要会看图的眼力,更需要能算数的脑子!它会把活计分得更细,但也会把路铺得更宽!”
他停在王疤脸桌前,看着这个低头不敢看他的汉子:“王猛,你手艺不差,力气也够。以前的路,你走到头了,觉得憋屈,走了歪路。现在,新路就在你脚下。是抱着那点委屈和害怕,继续往下沉;还是咬着牙,抓住这根绳子,爬上来,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你自己选。”
王疤脸猛地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嘴唇翕动,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嗯”。
秦战不再多说,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回讲台前。
“分工,不是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锁死在一处。”他总结道,目光清澈而有力,“是要让有力气的出力气,有手艺的展手艺,有脑子的用脑子!各尽所能,然后,按劳取酬,按能晋升!让咱们栎阳的工坊,不仅有力气,更要有秩序,有后劲!”
他看向黑伯,又看看台下那些眼神逐渐变得专注甚至渴望的年轻面孔。
“这堂课,不仅是教你们怎么摆弄机器,更是教你们,怎么在这变了天的世道里,找到自己的新位置,端稳自己的新饭碗。”
“都给我好好学!”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课堂,将一屋子的寂静和翻腾的思绪留在身后。
仓房外,夜色已浓。水力工坊的方向,灯火通明,锻锤的轰鸣穿越夜晚的空气传来,稳定,有力。
百里秀悄然出现在他身侧,递上一卷新的简报。
“大人,荆云密报。渭南郡郡丞陈伦,三日前曾密会咸阳来的一位谒者(传达王命的使者)。同日,其府中支取了一大笔钱帛,用途不明。另外,我们派去西山寻找‘黑石’的‘狗子’小队,有消息传回。”
秦战接过简报,就着远处工坊的灯光扫了一眼,眼神微凝。
“找到了?”他问。
“疑似找到了露头矿脉,但……地点有些麻烦,在渭南郡与栎阳郡交界的争议山地边缘。而且,”百里秀顿了顿,“看守的猎户说,那地方,当地人叫‘鬼哭岭’,常有异响,无人敢近。”
秦战将简报慢慢卷起,握在手中。
能源的线索,终于出现了。但位置敏感,还蒙着层怪诞的色彩。
他抬起头,望向西边那一片沉入黑暗的连绵山影。
刚刚理顺内部的“分工”,外部的麻烦和新的机遇,就已联袂而至。
这盘棋,真是片刻不得清闲。
(第二百三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