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朝会。
寅时刚过,午门外已聚集百官。冬日寒风凛冽,却吹不散空气中紧绷的气息。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朝会,将决定新政走向,乃至朝局未来。
辰时正,钟鼓齐鸣,百官鱼贯入殿。小皇帝端坐龙椅,太后垂帘。林惊澜立于御阶之下首位,蟒袍玉带,虽面色仍带病容,但脊梁笔直如松。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司礼太监高唱。
“臣,户部清吏司主事方清荷,有本启奏!”清越女声响起,方清荷手持玉笏,出列跪于丹墀之下。
殿中顿时一片细微骚动。虽早有预料,但一介女子,尤其还是从六品主事,于大朝会当先奏事,仍是本朝罕有。
太后在帘后缓缓道:“准奏。”
方清荷抬头,声音清晰平稳,回荡在偌大的奉天殿:“臣奉命稽查天下钱粮积弊,数月以来,核校漕运、盐政、各地常平仓档案,发现诸多疑点。今日,特将查实之部分要情,奏报天听。”
她展开奏本,却非照本宣科,而是面向百官,条分缕析:“其一,漕运损耗。天佑三年至八年,漕粮总损耗增长四成,然同期河道维护款项仅增一成,漕船修缮费反降,此间差额逾百万两白银,去向不明。此有户部、工部、漕运衙门及沿河十八钞关存档互为佐证。”
说着,她身后两名户部书吏展开数幅大型图表,以朱墨清晰标注关键数据,即使后排官员亦能看清。
“其二,盐政旧账。两淮、两浙盐课,近五年有三次‘以盐抵饷’记录,涉及盐引三十万引,然兵部同期接收军饷记录中,对应折银仅六成。缺失四成盐引,价值约五十万两,经查多流入私商之手,此有盐运使司、兵部及部分涉事商号账册副本为凭。”
“其三,江西布政使司田赋。该省天佑七年报灾田亩八十万亩,蠲免钱粮,然同年征收夏税田亩总数,竟比灾前田册还多出二十万亩。此矛盾,江西藩司迟迟未能解释。”
一条条,一件件,数据翔实,证据链清晰。方清荷声音并不激昂,但每报出一项,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曹永淳及身后一众官员心上。
曹永淳面色铁青,待方清荷话音稍落,立即出列:“陛下,太后,王爷!方清荷所言,看似有理,实则片面!漕运损耗,岂能仅看账面?风浪颠簸、漕丁病亡、沿途鼠雀损耗,皆难以计量!盐政抵饷,乃战时权宜,岂能以常理论之?江西田亩之数,历年黄册本就混乱,灾情紧急,记录或有出入,岂能因此断定藩司舞弊?此女以偏概全,危言耸听,更兼女子干政,扰乱朝纲,其心可诛!”
“曹总督!”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儒忽然出列,这位素以刚直着称的老臣,此刻须发皆张,“方主事所奏,条条有据!你身为漕运总督,不思反省漕政积弊,反以‘难以计量’、‘权宜之计’搪塞,更攻击奏事者出身,此乃大臣之道?老夫倒要问你,那百万两差额,究竟去了何处?五十万盐引,入了谁家私库?江西田亩混乱,为何混乱数十年无人厘清?!”
这一连串质问,掷地有声。周延儒并非林惊澜嫡系,但其人正直,眼见证据确凿,曹永淳仍百般抵赖,不由怒从心起。
成安侯赵炳忠见状,慢悠悠出列:“周大人息怒。曹总督所言,亦是实情。朝廷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因些许账面出入,便大动干戈?方主事年轻气盛,急于立功,可以理解。然女子参政,终非正道,其所查之事,亦当交由有司详加复核,不可轻断。”
“侯爷此言差矣!”李光弼再次挺身而出,老尚书声音洪亮,“方主事所查,便是‘有司详加复核’之结果!其所列数据,皆经户部、清吏司反复核对!若证据确凿仍不能定论,还要如何‘复核’?难道要等到漕运彻底败坏、盐政崩盘、天下田亩尽数混乱,才算‘查实’?至于女子参政——方主事才干,陛下、太后、王爷及满朝文武有目共睹!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才!若只因她是女子,便无视其功,不查其证,那才是真正祸国殃民!”
“你……!”成安侯被噎得一时语塞。
殿中议论声渐大。许多中立官员看着图表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又见曹永淳等人除却攻击方清荷身份外,竟拿不出任何有力反驳,心中天平已开始倾斜。
太后在帘后,一直沉默。此时方缓缓开口:“够了。”
殿中瞬间安静。
“朝堂之上,争论国事,当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度为准绳。”太后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方清荷所奏,证据详实。曹永淳,你可有具体证据,反驳其所列数据?”
曹永淳额头冒汗,伏地颤声道:“太后……漕运繁杂,多年积弊,非一时可辩……臣,臣恳请宽限时日,容臣细查回奏……”
“那就是暂无实证反驳了。”太后语气转冷,“既如此,方清荷所奏漕运、盐政诸项,着都察院、刑部、户部组成联合稽查司,依其所列线索,彻查到底。涉案官吏、商贾,一律严审,不得徇私。”
“太后圣明!”李光弼、周延儒等立即躬身。
曹永淳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太后继续道:“江西田亩之事,着江西布政使司限期一月内,重新厘清黄册,说明矛盾缘由。若再推诿,革职查办。另,方清荷忠于职守,查弊有功,擢升户部郎中,仍兼清吏司主事,专司稽查之责。”
“臣……谢太后隆恩!”方清荷深深叩首。
林惊澜此时方才出列,躬身道:“太后圣断。然新政之要,不仅在惩贪,更在立制。臣请,以此次稽查为契机,重定漕运损耗定例,规范盐引发放,全面清丈天下田亩,并修订《赋役全书》,以绝后患。”
这已不仅是处理个案,而是借势推动全面的财政与赋税改革!
殿中不少官员倒吸凉气。但太后沉默片刻,竟道:“准奏。具体章程,由摄政王与内阁、户部议定后上呈。”
“臣,领旨。”林惊澜声音沉稳。
大局,至此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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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后,林惊澜并未回府,而是入文华殿与李光弼等商议改革细则。方清荷亦被召见,详细阐述清丈田亩、修订赋役的初步构想。
与此同时,柳如烟匆匆来报。
“王爷,‘听风阁’密查,光禄寺少卿周明轩,其母系出西域商人,其府中暗藏一处密室,内有西域文书、诡异香料及……少量与袭击王爷死士所用相似的粉末。昨夜子时,他曾秘密会见一人,虽未看清面目,但身形……似与成安侯府中那名可疑侍卫相近。”
林惊澜眼神一寒:“果然串联在一起。继续监视,暂勿打草惊蛇。曹永淳倒台,他们必慌,且看他们下一步动作。”
“是。另,辽东八百里加急军报,努尔哈赤以‘巡边’为名,集结兵马两万,陈兵鸦鹘关外三十里。辽东总兵请求朝廷增派援军,并明确是否准其‘相机行事’。”
林惊澜走到巨幅坤舆图前,凝视辽东。播州方平,朝局初稳,努尔哈赤便蠢蠢欲动,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
“传令辽东,严防死守,不得擅自出击。命蓟州、宣府镇戒备。另,让慕容婉加快行程,其部不必回京,直接东进,驻防山海关一线。”
“王爷,慕容将军所部久战疲惫……”柳如烟迟疑。
“疲惫,也比不熟战阵的新军强。”林惊澜决然道,“女真之事,宜早决。待朝局稍稳,粮草齐备,本王……或要亲赴辽东。”
他望向殿外阴沉天空。内忧外患,接踵而至。而这,或许才是争霸天下路上,真正的开始。
偏殿一角,正在协助整理文书的陈芷兰,忽然感到一阵强烈心悸。她下意识按住胸口,仿佛听到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沉闷的、如同远古巨兽苏醒般的……共鸣。
她脸色发白,望向东北方向。
那里,是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