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之是被饿醒的。
从下午放学到醒过来,足足三个多小时。
外面的月亮已经高高挂在天空中。
腹中胃酸灼着她,让她不得安眠。
刚迷迷糊糊睁眼,眼前的世界绕圈旋转了几下,才慢慢稳了下来。
她眨了眨眼,感觉脑瓜还是有些晕乎乎的,那迷药可真厉害……
不对,迷药!!!
静之眼睛一下睁大,惊恐掀起被子往里一看。
好在,裙子还好好穿在自己身上,甚至连她的小皮鞋都还在脚上。
救她的人那么见外,鞋都不给脱一下吗?
手臂上几处挣扎的淤青在昏黄的灯下分外明显。
静之揉着淤青,转头看了看周围,发现这儿陌生的很,又破又旧。
一张老式木床,漆都掉没了,木纹风化过度裸露在外面,床架上还带着好几个布丁的白色蚊帐。
静之觉得这张床老到应该埋进土里。
而且她身上的被子又重又硬。
床顶的灯是昏黄的,偶尔还啪嗒闪一下。
屋里家具少得可怜,只有一个衣柜,和一个脸盆架。
连张像样的桌椅都没有。
所以她到底是被救了,还是被卖到深山里做童养媳了?
心慌了慌,她撑着发软的胳膊,刚要坐起来,就看到衣柜前站着的那个男人转过身来。
还是他。
那个穿森绿色外套、身手很好的男人。
见到他颇为方正的脸和清正平静的眼,静之莫名把心往下放了放。
可看清他手里拿着的一卷线和一根针。
静之又不禁咽了口唾沫,脑子里已经自动播放缝嘴配阴婚新娘的电影。
“你,你想干什么?”她蹬着脚,不停往床里侧挪着。
阿华皱眉看着自己的被子被她的皮鞋踩住,有些不开心。
目光落在她惊恐的脸上,不开心又转为无奈。
他真不是流氓来的,救个人怎么这么麻烦,以后不救了。
心里发出今天第二次后悔的哀叹。
阿华停了脚步,不敢再走过去。
再过去,她要把我被子蹬到地上了,阿华想。
远远举了针线,他抿了抿唇,好像看到什么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挪开眼神,即刻避嫌看向地板:
“你别再动了,扣子又松了。”
什么扣子?
静之下意识垂眸一看。
胸口的暗扣,松得只剩一条细细的线苦苦支撑。
那条线因为她往后蹭的举动,往左右拉开好大一截。
领口早就散开来,胸前大片春光呼之欲出。
难怪他不敢看。
静之慌忙拉回两边衣领捂着胸口,腾挪腿脚跪坐起来,伸长了手去接他手里的针线。
理智渐渐回归,反应过来他是个好人,她垂下眸子,小声跟他说了句对不起。
想了想,又跟他说了句谢谢。
“不用说谢谢,麻烦你把鞋从被子上拿开,我就很开心了。”
她愣住,视线落到那条虽然冷硬,但洗的发白的被面上的脚印时,脸一红,连忙从床里侧挪了出来,把双腿垂到地上,非常不好意思的拍去那几个脚印。
所以说干嘛不帮她脱鞋哦,静之腹诽。
好像能听到她的心声,阿华不敢抬头,目光落到她的亮面的小皮鞋上,眨了眨眼,一本正经的说:
“男女授受不亲,抱你回来休息以后,我就没动你了,小姐可以放心。”
原来……他穿得人模人样,其实是个老古董来着。
静之眼角微微往下,看着他那双带着几道褶皱的皮鞋往后局促退了退,弯起的眉眼暗暗加深了弧度。
好违和啊。
他这个人,连同这个破旧的地方,好像是从旧时代过来的。
跟她以往的见识一点不一样。
可是并不让她讨厌。
静之又说声谢谢,这才转过上半身去掩住春光,低头快速缝了起来。
阿华干站着,腿有点酸。
不敢抬头,脑子里还想着白天那出戏,要是他再跳得利索一点,导演不晓得会不会给他多加点钱?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大方的导演来着。
心思飘了老远,阿华等着静之缝好扣子,他好送她回家,了却今天的“义举”。
等了好久,却听到她扎到自己的呼痛轻嘶。
这么大个人了,不会连扣子都不会缝吧?
她好像也听到他的心声,红着脸扭头过来:
“我,灯有些暗,我着急回去,所以……”
阿华理解的往后又退几步,索性退到了房门口,“你别急,我去外面等你吧。
还有,下午我也不是故意扯你衣服的……对不起。”
“咔哒。”
随着他的转身,老旧的门吱呀一声合上。
她吸着破了一个洞的食指,偷偷扭头看向门口。
他当真出去了。
相亲过一卡车青年才俊,她还真没见过这款对她敬而远之的。
静之立马放下针线爬到床尾,先行检查起了放在床尾的本子跟皮包。
翻找了好一会儿,她发觉什么都没少,皮包里刚发的工资都在,甚至本子上还压着一个完整的浅黄色光饼。
光饼下垫着一张干净的格子纹手帕。
手帕跟这个地方一样,旧,但是很干净。
静之莫名心口一暖,估摸着这是那个怪人给她留着填肚子的点心。
晕倒之前有多想骂他,现在她就有多愧疚。
把光饼压回手帕上,她事先扭头回去,终于彻底放下心,把扣子先行缝好。
*
于占元站在宿舍外二楼屋顶的平台上,拿着戒尺,不时把靠在栏杆上侧压腿的徒弟往下又摁了摁。
摁到哪个,哪个娃便发出龇牙咧嘴的痛呼,妈呀,筋快断了。
“坚持住。”于占元没好气的抽了一下倒立还敢拿皮筋弹人的小龙,忍不住又开始说教:
“还玩?!三年出个状元,十年才出个小生,你们再偷懒,往后要唱戏都没人要。”
隔壁做西装的邻居外号街头棋,是小强的老豆。
他掩上半个窗户,围住小强往外看的视线:
“认真做你的作业,林老师说你上课都不认真听,这回测验又退步咗,再不好好学习,我就把你送去山东佬那里当赖头仔。”
“不要啊。”小强一把抱住脑袋,珍惜的摸着自己的头发,“我不要去,山东佬好凶的。”
“还看不看了?”
“不看了,我,我做作业。”
“听到未。”于占元脸色很不好,背着手在几个孩子跟前走来走去,“不要让人家看不起,做人,最要紧是争气。”
“师兄。”
阿华朝楼下叫了一声。
于占元被打断话,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女人跟在阿华后面下楼了。
说教的话缩回嗓子眼儿,于占元摆出礼貌的微笑,朝走到阳台上的静之微微颔首:
“你没事吧?”
静之捏紧手里的皮包,朝于占元鞠了个躬,“没事,好多了。”
“哦,对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不由分说塞进于占元手里。
“这个请您一定要收下,今天没有你们二位,我可就惨了,非常感谢。”
“诶。”
正要推回去,静之突然抱过阿华手里捧着的本子,绕出平台,噔噔噔的往楼下跑去。
直到楼下,她扬起笑脸,往上面探头出来的两人招手:
“非常感谢你们,我知道这份谢礼太过浅薄,今日太晚了,等我空了,一定来登门道谢。”
于占元摸着有些厚实的信封,拿起戒尺捅了捅一旁的与占华。
“下去送送啦,这条街没灯没火,一个女人走夜路不安全。”
阿华低低嗯一声,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于占元有些惊讶。
他这个师弟,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叫走就走?
他还以为要多推他两下呢。
扶着栏杆往下看,师弟至少离那个女人两个身位远。
背脊打得笔直,双臂随着走路的步伐轻轻晃着。
于占元眼神尖得很,师弟的右手拇指正局促得磨着食指。
这是他从小到大的小习惯。
一紧张,他就磨手指。
不过紧张什么?送人出条街,又不是叫他去追人家……
于占元看着那两道被月光拉得很长的影子,突然反应过来。
阿华……不会对人家一见钟情了吧?
“啪嗒。”
一条彩色皮筋弹到了他的后脚跟。
小龙吃惊看着单手倒立的阿彪,他怎么躲过去的。
还没想通,急促的风声带来土黄色的戒尺。
“啪”一声肉响,小龙嚎得快走出街的静之都听见了。
她回首看了看二楼平台上那一盏灯,问:
“没事吧?”
“没事。”阿华的指尖还在磨着,他看向别处,“都是这样过来的,小龙最皮,估计又惹我师兄生气了。”
“你也是学京剧的?”她好奇凑近一步,蛮有兴趣说:“是武生吗?所以身手才那么好!”
阿华被她夸得一阵脸热,摇摇头,脸又往阴影处侧了侧,“不,我们什么都要学的,做这行的越来越少人,小生,小旦,老生,丑角,从细细个都要学。”
“听起来好辛苦。”静之有些感慨,又问:“那你现在在哪个剧院唱戏?我改天下班去看你。”
看,看他唱戏?
阿华磨着的手指突然捏紧,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声音压低:
“现在都没什么人要看京剧了,我在片场里做武行,你……不用来看我。”
“武行?”
没理解他突然的沉闷,又是一个新鲜职业,她往他跟前又凑了凑,裙角都碰到他脚踝了。
很兴奋的睁大眼眸看着他,“阿华,你是武行?听起来好厉害。”
厉害?
阿华心里悻悻。
日日做人替身,连个正脸都没有。
还要被人打,运气好的,领了工资接着被人打;运气不好,领了工资,扭脸就得把钱花在医院里。
他默不作声。
静之嘴角的笑容凝固住,她是不是说错话了?